雪山顶上的养马人刘继路
刘继路已经记不清楚是怎样离开刘嫁女的,当他看见刘嫁女 抬起头来庄严地面对教堂时,刘嫁女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刘嫁 女完全被那座教堂笼罩住了,她看上去似乎已经与过去的全部历 史丧失了联系,雪山顶上的那片朝霞慢慢地涌上她的面颊,使她 的面颊看上去是那样柔和湿润,那样恬静,她痴迷地向往着那座 教堂,可以使她忘记尘世的苦难和忧伤,所以刘继路明白了—— 刘嫁女的命运中已经脱离了刘家马帮的历史,而且她再也不会重 新进入这历史之中去。所以,刘继路无奈地离开了,他绕着雪山 顶走了一圈叠一圈,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他发现 了一片坪地,牧草就像绊住了他的身体,当然同时也为此而绊住 了他的影子。在这个世界上,绊住他身体和影子的东西太多了: 有时候是人的腿,有时候是人的臂;有时候是朝露,有时候是落 日;有时候是马尾巴,有时候是马体;有时候是一筐马料,有时 候是一筐马粪;有时候是一只红蜘蛛,有时候是一只黑蜘蛛;有 时候是一件布衣,有时候是一条布裤,有时候是一双鞋子,有时 候是一双赤脚;有时候是一轮月亮,有时候是一阵黑暗;有时候 是一条蟒蛇,有时候是一头雪豹;有时候是一只马驮,有时候是 一匹丝绸;有时候是一筐盐,有时候是一筐红糖;有时候是父 亲,有时候是母亲;有时候是兄弟的手,有时候是兄妹的背…… 总之,这个世界上可以绊住身体和影子的东西实在是无以计数, 累积只会让人被绊住之后无法前进。然而,绊住刘继路的这片牧 草场景是这么宽广地罩住了他,看上去,他已经走到了雪山顶的 边缘,丽水镇的牧羊人和养马人都不会走进这片牧草场,因为他 记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长时间,总之,在这些日子里,他总是盲目地走,仿佛脚一旦迈出去就无法收回,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不想 回到丽水镇上去,在里面,在那个充满贸易的马帮之城,有人来 人往的马帮,马铃之声永远响彻整个丽水镇,然而就是看不到那 支刘家的马帮队伍,现在,他被绊住了,在这个世界看不到一个 人,看不见一个人,只有牧草绊住了他的身体,同时也绊住了他 的影子。这片牧草地是多么肥沃,刘继路好像被迷住了一样,躺 在了草场上,燕雀在旁边的树林中叽喳着,飞翔着,空气新鲜得 就像人类的初始,当然刘继路想象不出人类的初始是什么样子 的,然而,他仿佛置身在睡梦里的那个令他心旷神怡的世界,每 一个人在梦中都有一个世界,那就是这个人见过的极乐世界,也 许每个人都用尽自己的人生赶往梦中的世界,所以,每个人都不 拒绝死亡,因为只有死亡才能带着人进入极乐。刘继路在草地上 睡了十三天十三夜之后开始醒来了。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太漫 长了,所以他才睡了十三天十三夜,梦中的情景很单纯,单纯得 就像一幅白纸上的水墨画:在他躺下的这片牧草场上,开始出现 了两头公马和母马,两匹马不停地交配,交配的声音响亮悦耳, 转眼之间,这牧场上就出现了万马奔腾的情景。而牧马人就是刘 继路。他被这个梦激动了三天三夜,这是他一生中看见过的最为 迷人的情景。于是,他知道了,这个梦在等待着自己,他要去实 现梦中的情景。在一个幽蓝色的夜里,刘继路下了山,被幽蓝色 包围的世界中出现了一条又一条下山的小路,刘继路沿着这些小 路很快到了丽水镇,他回到了何家宅院,他对着天空说话,他的 声音就变成了幽蓝色,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那是他习惯使用 的一些祈祷语,他好像是在与何向阳对话。然后,他在那个后半 夜敲开了丽水镇的一个教书先生的门,他请教书先生帮助他理好 了两份出售何家宅院的条文,从那时开始,他独自一人就像幽灵 一样在丽水镇的小巷中行走,他不时地听见铃声响,不时地看见 赶马锅头的身影,不时地被悬挂在丽水镇的红灯笼所照耀,还有马咀嚼饲料时的声音——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既充满了一切悦耳之 音,也充满了令他忧伤的全部理由,所以,这个世界已不再属于 他,这座著名的马帮之城已经不会再笼罩他,在那个期待已久的 早晨,他置身在丽水镇四方街的那只铜钟下面,他开始了一生中 最为勇敢的一个选择——公开拍卖何家宅院。这是他在这个世界 上最后的房屋,也是他与丽水镇互为联系的世界,然而,他是深 思熟虑过了的,他是被一次又一次混沌的迷茫逼迫之下开始进人 梦乡的刘继路,他一出现在铜钟之下,就变成了丽水镇不朽的故 事和传说,人们相继在看见他之后谈论由他的形象所展示的刘家 马帮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之中,包含着沦丧和繁荣,也包含着忧 伤和迷茫,当然也有刘家赶马人的荣耀,然而,这一切都只留下 了故事和传说,如今,面对公开拍卖何家宅院的刘继路,人们当 然不可能知道刘继路的这次勇敢的行为是为了什么?拍卖进行了 一个上午,刘继路站在铜钟之下,那架从不发出声音的钟被风晃 动着,挟裹着如浪潮一样的拍卖之声,刘继路得到了他想要的银 子,他背着那袋银子从四方街消失了,他用左手臂背着那袋银 子,而他的右手臂的空袖管被微风吹得哗啦着响,他背着银子走 出了丽水镇后人们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有关他在四方街拍卖何 家宅院之事又开始成为丽水镇的又一轮传说,在这传说之中有两 种分歧:大部分丽水镇人认为刘继路拍卖何家宅院是为了寻找到 那支消失不见的刘家马帮,因为刘家马帮对刘继路来说就是历史 和希望,刘继路肯定会寻找到这支马帮;另一部分人认为刘继路 疯了,所以他才拍卖何家宅院,他除了疯以外还是一个背叛何向 阳遗产的人。然而,不管怎么样,刘继路似乎从他们的传说和故 事之中彻底消失了。
刘继路买下了那片他发现的宽阔牧场,这几乎用了他口袋中 的三分之二银子,他拥有了一座牧场的证书,从某个时刻开始, 他躺在牧草上咀嚼着甘甜的松针,那片牧场属于他了,他请来了盖马厩的乡村建筑师、泥瓦匠,在牧场周围盖起了一座土坯屋, 在周围筑起了金黄色的木栅栏,在这过程中他走了许多路,访问 了许多养马人,他一座山又一座山地访问,为了寻找到对他来说 是世界上最好的公马、母马,他不受地域的限制,也不受丽水镇 折射出来的时光的影响,他牵着可以在山峦根基之下扎根,可以 在想象中的马帮之道上开辟出道路来的母马公马,从不同的地域 中把它们牵进了那片属于他自己的牧场,于是,牧场上开始了母 马公马的交配,黑马与金黄色马交配,每当马儿在栅栏里的牧草 场上交配时,刘继路就躺在草场上睡觉,等他一觉醒来之后,太 阳升起了或太阳落下山了。牧场上开始洋溢出繁殖的气息,也同 时洋溢着分娩时的马腥味,转眼之间,几十头小马驹已浮出母 腹,它们在阳光灿烂的草场上面对着刘继路的目光——仿佛面对 着深不可测的世界的风暴和美妙的梦乡。几十头小马驹开始走路 开始奔跑了,这正是刘继路希望看到的景象,他生活在它们中 间, 一年又一年,从不受时光流逝的影响,因为在这个世界里, 牧草场是开阔的,永久的,当然,在冬天降临时,草场会变得荒 芜,这时候附近的那些农人会把草料背到牧草场上出售给他,这 些农人从不知道刘继路的过去,他们淳纯真挚,有时候会给刘继 路带来烟叶,带来土豆、瓜果、红辣椒。刘继路只有在某种时 刻,比如被过去历史所笼罩时跑到最高的石崖上往下看,他看见 了丽水镇,只要他想,丽水镇就会出现在他眼前,站在岩头上往 下看丽水镇,刘家马帮的历史又会在青草味中徐徐飘动而来,他 现在有两个梦想:第一个梦想是想寻找到刘家那支早已消失的马 帮,这寻找意味着他已经感受到了一支马帮队伍的存在,旁边是 咀嚼之声,旁边是马群,他从未数过草场上有多少匹马,有多少 匹正在交配分娩的马,有多少匹马正在出生长大,他不喜欢坐在 草场上数数,因为那是一件麻烦事情,每到他点数的时刻,马儿们的影子就会互相交错,根本无法数下去,因为刚刚看到的那匹马转眼之间就溜到前面去了,所以,只要看着牧场上的马儿越来 越多时,他就满足了,他知道有一天,他会用这些牧草场上的马 儿组织成一支马队, 一支丽水镇从未有过的马队,所以,他才充 满了第二个梦;第二个梦儿跟他的儿子有关系,在这个世界上, 他仍然充满了希望,因为他的儿子刘福路是一个骑兵,如今,他 已经不再为儿子的离走而伤感,相反,他充满了一种等待,他深 信那个跟随一支北方骑兵出走的儿子有一天会回来,他的儿子, 那个在马背上度着青春和时光的人一定会在某个早晨,通过一条 朦胧的路降临在他身边。那时候他就可以让儿子率领刘家的马帮 出发,那时候刘家的马帮就会覆盖住那条漫长的道路,那些深不 可测的风暴将重新开始,然而,谁也阻挡不了这一切,因为希望 已经纠缠住了他。时光就这样从幽蓝色变成朦胧,又从朦胧开始 变成茫然而执著的期待,1944年的春天,那个春天的刘继路已 经九十多岁了,他的步履已经开始踉跄,在这之前,他已经一次 又一次被草坪所绊倒,被空朦的等待所绊倒,有些马儿已经老 了,它们静悄悄地死在草场上,身体随即被风儿蚀化,身体很快 变成了灰,留下了马骨在风中摇摆。然而,尽管如此,马儿仍然 在交配,在繁殖,在分娩……刘继路太老了,他是他们家族之中 最老的人, 一团团忽明忽暗的密云依然在他眼前和灵魂之中绕来 绕去。久而久之,他总是做着同样的梦:当一支马帮队伍矗立在 山头准备出发时,他的儿子骑着那匹枣红色马儿回来了。于是, 他翻了翻身,又到了另一个白昼,他太老了,然而他的时光仍然 绕着他的牧场悠转,有时候他会站在山冈往下看去,他的眼睛花 了,朦胧了,丽水镇的马帮城就像一团梦中的密云一样难分难解 地飘曳着,忽儿亮,忽儿暗, 一声声马啸使他倾尽全力地回过头 去,他被绊在春天的草幔之中开始长久地睡觉,不知道梦醒之 后,他还会不会醒来。然而,在梦中他又听见了何向阳的歌声:
“马道啊,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血肉中弯曲的也正是我灵魂中弯曲的路,我的生命离不开这些弯曲也正是我血液中离不开的弯 曲,也正是我灵魂中离不开的弯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