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顶上的墓地、教堂
刘继路与法国传教士、刘嫁女相遇了，然而，他从他们眼里 看见了一种愿望，他们与他的相遇似乎是短暂的，他们没有时间 停留下来，刘嫁女站在丽水镇的马道口指了指对面的那座雪山 顶，从法国传教士特拉格的眼里弥漫过一种潮湿的明亮，他点点 头后，刘嫁女就带着传教士朝着雪山顶上走去了。刘继路问刘嫁 女在路上，在澜沧江大峡谷有没有看见刘家马帮队伍，刘嫁女迷 惘地摇摇头说：“有一支马队葬入澜沧江边的悬崖下面，人们传 说那就是来自丽水镇的刘家马帮队伍…… ”“我不相信……刘家 马帮会回来的…… ”刘继路很快就否定了那声音，刘嫁女迷惘地 笑了笑，带着传教士朝雪山之顶走去了。这就是他们三人的相 遇，短暂而离奇。刘继路望着他们的背影，他留下来等待，刘嫁 女的声音只在他眼前划了一个圈，然而他的思绪依然在这个圈中 转了很久，因为人生的许多事是由圈来划定的，在何向阳的葬礼 之中，在无以数计的丽水镇的葬礼之中，总是以圈来开始，最后 以圈来结束。在此刻的圈中又出现了母亲告诉他的那个梦，又出 现了他沿着母亲的梦境前去寻找的——澜沧江旁边的分叉小路， 那累累白骨只证明了一次死亡，它是那么久远，仿佛是很久一次 的死亡，以至于在白骨累累之上几乎难以分辨是马还是人的白 骨，所以，从这堆白骨上根本寻找不到证据。为什么母亲和刘嫁 女都认定那支马帮就是刘家马帮队伍呢?这就是一个圈，这传说刘继路听了很多次，很多人都说这是孽证，是刘新路、刘店路背 叛刘家马帮的下场，然而，惟独刘继路一个人不相信这种传说， 除了等待之外，那个魔镜又从马道口照射过来了，刘家马帮的历 史映照着他的脸，似乎在追究他，似乎想通过他的影子变幻出一 支马帮队伍，他被这面魔镜照射着，他想起了何向阳，想起了父 亲刘严路，他想去看他们，他想问这些前辈，到底怎么做，怎样 才能寻找到刘家的那支消逝不见的马帮。在雪山顶上的一片尘埃 之中，因为只有寻找到白云翻滚之下的尘埃才可能看见墓地，因 为墓地是无法离开尘埃的，也可以这样说墓地就扎根在尘埃之 上，与尘埃融合在一起。当刘继路嗅到雪山顶上山茶花怒放的香 味时，同时也看见了红色的花朵，在春天中绚丽开放的花的根须 之下就可以触摸到尘埃，尘埃中有树根，也有墓地，刘继路现在 靠近了何向阳的墓地，这是一道圈，没人能逃过这道圈，先是一 个坑，后来就是一道圈，在丽水镇的雪山顶上所有的墓地都以圈 的形式来完成，又以圈的形式呈现出来。所以，圈在这里闪现着 被山茶花簇拥着，刘继路坐在何向阳的墓地上，满地的草，在冬 天干枯了的草现在又转绿了，在何向阳的墓地上刻着这样的墓志 铭：“马道啊，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我血肉中弯曲的…… ”熄 灭了歌谣的何向阳，仿佛又重新活了起来，他仿佛穿过了墓碑来 到刘继路身边，刘继路开始说话了：“何向阳大叔，我是来见你 的，我的马队，也是你的马队，也是刘家大院的马队，也是丽水 镇的马队，如今，这支马队离我远去了，弯弯的路啊如何弯也没 有出现那支马队，请告诉我或者不要离开我，如果你能活回来， 那就请你尽快地活过来，还记得你带着我赶马的情景吗?你唱着 歌谣，每当我走不动的时候，你的歌谣之声从轻风中荡来，我就 在你歌谣之中走啊走，到达了上马店，到达了十三栏杆坡，到达 了石头城，到达了澜沧江，到达了青藏高原的脊背，到达了西去
的路，我就是在你的歌谣之声中长大的，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我就长大了，每当我害怕时， 一直是你走在我身边，鼓励我，用 你的影子伴随我……何向阳大叔，现在你如果能活过来，那你就 尽快地活过来吧，让我们重新创立一支马帮队伍，让我们从头开 始……我是多么希望在你的影子陪伴之下带着我们的马帮队伍出 发……如果说我过去在十三栏杆坡上失去了右臂，那么我决不害 怕在十三栏杆坡再丢弃左臂，甚至是我的右腿，左腿，甚至是我 的生命…… ”他一边说一边就睡着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因为 只有梦境才可以看见何向阳，也只有在梦境之中才可能听见何向 阳的歌谣之声，于是，他就睡在墓地上，睡在了那道圈中，那是 一个春天的午后，因为他对何向阳的思念使他梦见了何向阳，何 向阳没有从灰烬中挣扎而出，那是赶马道上的何向阳，何向阳走 在刘继路身边对他说：“你累了吧，我给你唱支歌谣吧：弯道没 有尽头，这是因为在漫漫荒漠之中另有所梦，淌过河去吧，走上 岸边去吧，翻过山脊朝前走吧，野兽们来了，山鹰们也会来 …… ”这声音缭绕着，何向阳就在这声音缭绕中消失了，他久久 地回味着这个梦，春风并没有带走这个梦，他把这个梦深深地回 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这个梦在灵魂中驻足下来之后才站了起 来，现在，他要去会见父亲，父亲在另一道圈中，世上的人都在 圈中，就连逝者也如此。他绕着父亲的圈转着，好像进入了同父 亲说话的境界，于是他说：“父亲，你出来吧，我想面对面地告 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交给我的马队，我们刘家的马队消 失已经很久了，我不知道这支马队还会不会回来，但我一直坚信 我们刘家的马队会回来，父亲，越过尘埃你站出来吧，听我说话 吧，我知道你身体的伤疤很疼，远远超过你在十三栏杆坡失去右 腿的那种疼，然而，如果你能出来的话，也许你就能带领我去寻 找我们刘家的马帮…… ”他望着一只又一只鸟盘旋在墓地上空， 他的话终于说完了，于是，他躺在父亲墓地的圈中开始睡觉，因为只有通过睡眠才能做梦，进入梦中去才能见到父亲，所以，他睡在父亲墓地上时已近黄昏，这正是睡觉的大好时光，大约在午 夜时他看见了父亲，父亲在梦中并不是一堆灰尘，父亲向他走来 了，父亲说：“继儿，我看见你了，但我还没看见刘家马帮，它 们在哪里，你说它们消失了，我却一直没有看见它们消失的地 方，这是怎么一回事，好了，我该回去了…… ”父亲就像幽灵一 样消失了，那是一个午夜，父亲的来或去都是那样匆忙，他已经 意识到自己无力拉住父亲的手， 一个生者是无法拉住死者的，因 为这是两个世界，比如黑或白有它们沉寂的理由一样，再比如野 牛在奔跑时有它的荒野，而一根箭矢也有它穿越消失的地方一 样。刘继路从父亲的墓地退出来，他看见了母亲的墓，事实上母 亲和腊梅婶子的墓就在父亲墓地的右侧和左侧，他们在活着时相 互纠缠，在死后依然不会分离。刘继路再一次躺下去，他想利用 下半夜睡一觉，在梦中梦见母亲肖花菊和腊梅婶子，他想梦见她 们的理由是充分的，对他来说，母亲在离开人世时似乎还有什么 话要告诉他，然而，在那段日子，母亲的双手已经无力紧跟他的 影子，母亲的双手开始触摸不到他影子时，也正是他出没于马道 等待刘家马帮的时刻，他还知道刘家马帮的消失以及刘家宅院的 消失加速了母亲死亡的速度；对于他来说，腊梅婶子同样是他的 亲人，多少年来，他穿的每一双鞋子，每一件衣服都出自腊梅婶 子的双手，他现在想进入睡梦之中去，梦见她们两个人。于是， 他枕着泥土又躺下了，下半夜是一个更加寂静的时刻，也正是刘 继路入梦的好时光，他在做梦之前对母亲说： “母亲啊，母亲， 是你生下了我，是你养育了我，现在，你出来吧，我沿着你的梦 境去过澜沧江，我看见了那条分叉出去的路，我看了悬崖之下的 累累白骨，然而，那一切并不证明它就是我们刘家马帮的消亡， 因为直到如今我都弄不清楚你梦里的意思，因为我一直不相信刘 家马帮会从澜沧江旁边的那条分叉小路消失……母亲，后来我又 听从你梦境的话回到了丽水镇，现在，告诉我吧，我应该怎么去寻找到刘家马帮…… ”他同时对腊梅婶子说：“腊梅婶啊，腊梅 婶，我现在还穿着你做的布衣，我还穿着你做的布鞋……如果你 能出来与我见面那就出来吧，那就从阴间走出来看我一眼吧!” 他说完这些话就睡着了。母亲肖花菊来了，在梦里她似乎没有失 明，她的双手也用不着在黑暗之中抚摸，她轻盈地来到刘继路身 边，她用手轻柔地拍了拍那只空袖管上的尘土说：“继儿，回去 吧，回到一匹马儿身边去吧，回到你的世界之中去吧，只有马儿 可以让你寻找到刘家马帮…… ”母亲说完这话就像箭矢射出去一 样消失了，他久久地回味着母亲的话： “回到一匹马儿身边去 吧!”这时，腊梅婶子出现了，腊梅婶子被一匹土布缠紧了身体， 她似乎在说：“继路，你是你母亲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如果 可能的话，我仍然会为你缝马帮衣，做一双新鞋…… ”那匹土布 缠紧了腊梅婶子，再一次把她卷走了。刘继路醒来之后，已经是 第二天凌晨，他想梦见的人都梦见了，他从圈中出来，抬头看 天，在丽水镇的雪山之顶，突然升起了一座白房子，刘继路知道 这绝不是幻觉，他知道法国传教士和妹妹刘嫁女梦想中的事情出 现了，在丽水镇的雪山顶上矗立起了一座教堂。他知道刘嫁女生 命中想完成的事终于完成，时候已到，他可以去找她了，因为他 知道在这个世界只有她可以帮助他共同寻找到那支已消失不见的 刘家马帮队伍，他向对面的白房子走去，教堂在墓地的对面，从 另一个角度看上去，它们彼此间交相辉映，曙色上升了，曙色从 东方升起，而东方似乎就是雪山之顶，在这个春天刘继路充满了 信心，他沿着通往教堂的一条小径离白房子越来越近了，他看到 了传教士特拉格，那个高大的法兰西传教士正站在教堂外面，亲 手往墙壁上刷石灰水，因为还有一面墙壁没上石灰，刘继路的鼻 孔开始充满一种焦灼感，他想起了四方街焚烧之后的那只石灰缸 巴刘漫路的罪孽消失的沸腾中的石灰水，不过，世事如烟，如今传教士正往墙壁上涂着雪白的、像他的信仰一样坚贞洁白的石灰水，传教士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说：“刘继路，我终于在你 的故乡修建了一座教堂，这得感谢你妹妹刘嫁女，她是一个神圣 的教徒，当我站在澜沧江峡谷中时，她不断地领我的思绪飞往丽 水镇的雪山之顶，确实，这座山顶就像天堂一样美丽，我准备在 这里长久地住下去…… ”在法国传教士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 他还是一个少年，现在， 一部以马帮的历史讲述的故事和传说， 既留下了一团旧焰，也留下了余火轻灰，这正是刘继路执著的一 个时刻，他明白了，他就像法国传教士一样执著，不同的是，法 国传教士寻找的是一条艰难的传教之路，而他所寻找的是一条在 留下了先辈的遗迹的路上，把日日夜夜交替循环的马帮之路 永远延续下去的理想，他离开了传教士，因为他很快就看见了刘 嫁女，从澜沧江峡谷中带回来的那几株葡萄树苗如今已经在教堂 后面的山坡上扎下根来，刘嫁女站在山坡上，她已经培养出了坡 地上的一片绿色葡萄树苗，她专心一致地培土，当刘继路站在她 身边时，风吹拂他空袖管的声音使她抬起了头，她恬静地站起 来，她的双手上沾满了雪山上的红土，刘继路无法再等待下去 了，他以为时机已到，所以他开始说话：“嫁女，我是来求你的， 我们刘家只剩下我们俩人了，当然，刘福路还在从南而去的那支 骑兵队伍之中，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现在，我求你跟我一起去 寻找那支消失的刘家马帮，因为你曾经是刘家马帮中的一员，我 们可以从头开始，我们可以创建另一支刘家马帮……总而言之 请你帮帮我，我不甘心刘家马帮的历史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那是留下先辈遗迹的历史啊…… ”刘嫁女两手垂下，她平静的目 光仿佛刚刚在雪山之顶的雪山中沐浴过，她仿佛已经经历过了万 古不变的人间苦难以及变幻莫测的迷茫，她似乎已经不再受苦难 和迷茫的束缚，她摇摇头坚决地告诉刘继路说： “不，永远不，我的命运就是留下来在教堂外种植葡萄树，我要每天看见圣母玛丽亚和耶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