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四方街店铺
等待了两年多的刘家马帮仍然没有回到丽水镇,然而,刘家 的债主纷纷逼上门来了,那是一些什么债主,刘继路从他们手中 事先提取了货物,这些丝绸商人,盐巴商人,兽皮商人,按照常 规,马帮西去归来之后就要把银子交到商人手里,如今两年时间 过去了,但刘继路所等待的那支马帮队伍仍未归回,债主们纷纷 逼上门来——刘继路只好把四方街的几间铺面以及自己开的马店 抵押给了他们。这时候在四方街,刘家已经没有铺面了,这意味 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刘家的马帮商号从四方街消失了,意味着在 四方街,寻找不到刘家马帮盐、丝绸、铜器等商品陈列的位置, 刘家马帮也就在这个时期里失去了历史的连续性。刘继路懊恼地 摔摔手袖,事实上,风, 一直在吹拂着那支空袖管,风从来都是 如此,既吹拂着他的左臂,也吹拂着他的空袖管。他在不知不觉 中意识到历史被篡改了,而篡改者就是他刘继路。当刘家的铺面 被外地商人所占据时,他的双眼好像失明了一样,看不见任何明 亮的色泽,他孤单地走在四方街上,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四方 街已经涌进大量外地商人,他们除了贩卖烟叶、盐、树脂、兽皮 之外,也开始了从事马帮生意。刘继路此时此刻的形象就像一个 传说一样给四方街增添了色彩,但没有人来得及观看这种色彩, 似乎每个人一旦进入四方街以后,就卷入了它的繁荣之中去,四 方街是滇西马帮之城,随着它的名气向四周弥漫,外地的马锅头 闯人了四方街开马店,开商铺,在这里,已经看不见四方街被焚 毁时的情景,随同繁荣的面貌展现出来的是人们对贸易交易的延 续,银子在四方街滚,这就是丽水镇四方街历史中的一部分现 实。人们已经没有时间去谈论传说,因为刘继路的形象就是传说和故事,每当看见他时,每个人都知道并看见了刘继路的灾 难——刘家的刘新路、刘店路背叛了刘家马帮,刘家马帮已进入 衰败期,然而每个人都不揭示这种现实。因为他们不愿意往刘继 路伤口上撒盐。慢慢地,在四方街上再也寻找不到刘继路的位置 了,他开始退出了丽水镇四方街的位置,他大病了一场,他每天 坐在何家宅院晒着太阳,因为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阳光,他也 许是患了伤寒,也许是患了疟疾,他的身体不断地哆嗦,之所以 哆嗦是因为寒冷,除了阳光能温暖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色彩 可以让他的身体舒服一些,连火盆也枉然,也许是从火盆中散发 的温暖是局部的,即使是最通火的火焰也无法使他的身体停止哆 嗦,惟有太阳,这个哆嗦的世界中惟有太阳可以折射出无限的光 芒来照耀他的身体,他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在这个世界里,他似 乎已经感觉到了死亡。开始他并没有感觉到死亡,死亡是在他不 断地耗尽自己的热量时被他所触摸到的,现在,他也有很长时间 没有出门了,整个丽水镇似乎也把他忘记了,旁边是新开的马 店——散发出他生命中熟悉的马粪味马厩味,同时也散发出红灯 笼的光泽,旁边是人语声,马啸声,歌舞声,是丽水镇作为马帮 名城向外敞开后汇聚而来的声音,他突然想起那只绿鸟来,陪伴 他从澜沧江中回到丽水镇的鸟是在他进入睡梦之后消失的,他同 样也忘记了它,因为他已经按照母亲在梦里的话回到了丽水镇, 然而,此刻,他又想起了那只绿鸟,在他生命之中,出现一只鸟 是为了引导他飞翔,在他生命之中消失一只鸟是为了让他栖居在 丽水镇。所以,他栖居着,这是他的出生之地,他晒着阳光,在 很久以前终于停止了哆嗦,他似乎可以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太阳 治愈了他的疾病,他经历了一次起死回生的过程之后睁开双眼, 那匹狼仔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唤了一声狼仔,然而没回声, 他又连唤了三声,仍然没回声。他的狼仔死了,传染上了疾病,然而狼仔没有像他一样通过太阳的沐身而治愈,他决定把他的狼仔埋在雪山顶上的墓地上去。他把狼仔装进一口小棺材中,不需 要仪葬队伍,由他组成了葬礼,他抱着那口棺材走出何家宅院 时,每个看见他的人都不知道那口棺材中装着的是一匹狼仔的尸 身,每个看见他的人都相继传说——与他有关系的死亡,因为那 口棺材让人们可以想起死亡来。然后,人们为刘家历史中的几次 死亡而哀叹,然而,每个哀叹的人都没有力量阻止任何死亡,因 为死亡也许在昨天还发生在别人身上,睡了一觉之后,死亡也许 就已经来到了自己身上。
刘继路抱着那口小棺材来到了雪山之顶,那是一个秋天,如 同凋零的层层枯叶一样,死亡已经来到了那匹狼仔身上,刘继路 决定把狼仔埋在那个为自己保留的坑里,丽水镇人有一种古老的 习惯,为每一个活人留下一只坑,那只坑从某种意义上揭示人最 后的归宿不是行走,不是飞翔,不是飘曳,而是一只坑。坑四周 砌满石头,人是在死后在石头中化为灰的,而石头却又睡在灰烬 之中。为刘继路所留下的那土坑就在父亲刘严路旁边,那只坑里 落满了枯叶,是一年中的秋云集的落叶,因为它是一只坑,所以 落叶都飞往低处,刘继路用双手收掇干净落叶,然后把小棺材放 进了坑 合上泥土。 一只狼仔的葬礼是如此简单,这么快就由 他来独立完成了。他久久地望着那只坑,他知道今后有一天自己 也会来到这只坑里,出生就是死亡,出生就是从母亲子宫走进一 只土坑的过程,这是从他心灵中移动过来的阳光和落日告诉他的 真谛。他的身体在墓地上完全感受到了康复之后的力量,有一种 无形的力量使他从墓地来到了丽水镇,在这么短,看起来又这么 长的时间里,他丢掉了刘家宅院,丢掉了四方街的店铺,丢掉了 马厩丢掉了一支马队——然而,他意识之中,刘家的马帮,那支 庞大的马帮队伍是不可能消失的。他站在丽水镇的马道口等待了 一段日子,没有等来刘家马帮队伍,却意外地等来了刘嫁女和法 国传教士特拉格。刘嫁女走在前面,传教士走在后面,他们牵着两匹马,马背上驮着两只箱子, 一些包裹,还有一些葡萄树幼 苗。这个意外中朝他涌来的风暴使刘继路突然感觉到一种新的希 望又产生了,他的空袖管又飞舞起来,他又看见了那或明或暗的 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