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母亲的梦境出发
母亲肖花菊的那个梦如今挂在树梢前面,当他看见一只鸟巢 时,停留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悬挂在树枝绿叶的巢窝, 一只又一 只窝仿佛使他看见了一个温暖的快乐的世界, 一只又一只鸟衔着 食物飞到鸟巢之中去了——就像他当年一样在那只红色的蜘蛛网 中不停地生活着,所以,那段时光是他人生之中最为幸福的时 光。现在,他知道只有快乐的心,只有充满期待的人才能飞翔起 来,所以他看见了挂在树梢前面的那个梦,那个梦是母亲肖花菊 告诉他的:在澜沧江旁边有一条分叉之路,母亲看见刘新路、刘 店路在梦里走上了那条分叉之路。现在,他正沿着马道前去澜沧 江,如果他在澜沧江旁边发现一条分叉之路,那么他一定会走上 这条路,他要去探究母亲梦里的情景,所以,刘继路离开了那些 鸟巢,那是片小树林,鸟儿的声音真丰富,然而,他还是要走, 狼仔已经奔跑到前面去了。不久之后,狼仔已经站在灼热的澜沧 江的岸石上等待着刘继路,母亲的那个梦此时此刻在眼前出现 了,他看见了在澜沧江的大峡谷之中出现了一条分叉出去的路, 一条弯曲的羊肠小路。刘继路看见这条路时,犹如看见了母亲潮 湿的梦境,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当他决定踏上这条 羊肠小道时,那匹狼仔嚎叫了几声,好像是在阻止他,好像是在 警告他,然而他的主意已定,他要沿着母亲梦中出现的这条小路 走下去,看看母亲在梦境之中所承担的全部重负。他出发了,他全然不知道往下走是一条什么样的路,然而, 一只鸟出现了, 一 只绿色之鸟不知道是不是母亲梦境中出现过的那只鸟,那只报信 的鸟儿,不过,这只鸟儿飞在刘继路的头顶,离他一直很近很 近,始终没有离开过他,而且越往前走,他就听见了一阵鸟语, 他听不清楚鸟在说些什么,然而,这只鸟始终飞在他头顶,似乎 想引领他的脚步,这条小路两边出现了深红色的悬崖,稍不留 神,就会落入悬崖之中去,然而,刘继路是一个赶马人,他看见 过各种各样的路,同时也走过各种各样的路,所以,即使两边是 悬崖,他的步履依然很轻松,那只鸟儿依然飞着,羊肠小道越来 越窄,最后变成了一根绳索似的路,然后再变成了一片深红色的 大悬崖,路突然终止了,刘继路听见了狼仔在嚎叫,他不知道狼 仔是什么时候奔向悬崖的,狼仔嘴里衔着一根骨头——他抽搐了 一下,这是人骨头,狼仔又对着悬崖嚎叫着,那只鸟也在飞翔 着,似乎想飞入悬崖底处去,刘继路决定把母亲梦境中的事情看 清楚,于是,他攀住树藤,他对悬崖的熟悉来自他历经的故事, 他的故事经历着峡谷,每一座峡谷都在教会他下到一个地狱式的 世界备受熬煎之后,又上升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天堂感受活着的喜 悦,现在,他知道,他要下到一个地狱似的世界之中去,那些手 中攀住的树藤可以把他送到悬崖之下去,他知道狼仔衔到他面前 的是一块人骨头,他不知道那块人骨头意味着什么,因为狼仔不 会说话,它惟一表达思想的方式是嚎叫。然而,从狼仔嚎叫之声 里刘继路已经感受到了他去的地方是一个地狱世界,然而,那只 头顶的鸟儿依然飞在他头顶引领着他,鸟儿似乎在说:去吧,去 吧,去吧!
他的身体落在了一堆白骨之中,这就是地狱。但却是一个活 生生的现实世界,决不是以往想象之中的地狱世界, 一堆层层叠 叠的白骨,除了有人的白骨之外也有马的白骨,刘继路忍受着那 种熬煎,这是他在人世生活了很长时间以后历经的一次最大熬煎。他疯了似的嚎叫着,同那匹狼仔一起猛烈嚎叫,那从心底发 出的嚎叫之声在这座悬崖下面不断地发出了回声。他被自己的嚎 叫之声所包围着,突然他的嗓子就像被盐神发出的火焰所烧焦 了,再也发不出一声嚎叫,他环顾四周,克制住自己的那种难以 忍受的熬煎,整座悬崖底下铺满了层层叠叠的白骨,很显然这是 一支马队坠入悬崖留下的白骨,很显然,这支马队走在这座红色 悬崖前时已经没有了路,然而,这支马队为什么会坠入悬崖,为 什么没有沿着来时的路线回去,这又是一个谜。看不出这支马队 从前的容貌,也寻找不到这支马队坠入悬崖的任何证据,刘继路 感到在母亲的那个梦境中并没有出现这些场景,母亲梦境之中出 现的是一条路——从澜沧江分叉出去的路,母亲在梦境中看见刘 新路、刘店路走上了这条道路。然而,面前的白骨呈现出来的只 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现象,他来到了悬崖顶上,那只鸟儿飞走了, 刘继路坐在悬崖顶上时看见了一个老人,他来到了刘继路面前是 为了告诉他,这是一座无路的悬崖,不久之前,有一支马帮就是 从这里坠入了悬崖,当时他正在对面的悬崖上采草药,他不知道 为什么突然天降暴雨,暴雨之中挟持着闪电,好像是一道闪电使 那支马帮坠入了悬崖,所以,那支马帮全部遇难,无人能够活下 来,也没有一匹马能够活下来,后来,来了一支土睡,他们剥走 了赶马人的衣服,带走了马驮上的货物。老人走了,他来仅仅是 为了告诉他这个故事。刘继路和他的狼仔沿着来时的那条羊肠小 道返回到了澜沧江大峡谷,他太累了,他躺在一块岩石上睡了一 觉,这个觉一睡就睡到了落日将尽的时候,他还做了一个梦,在 梦中他梦见了母亲,母亲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上想伸出手来触摸 到他的影子,他感觉到母亲在梦里触摸他影子的时候很艰难,就 将自己的影子移动到了母亲的双手之下,母亲说话了:“儿子, 现在你明白了,现在你回去,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丽水镇去,那只鸟儿会带你回去…… ”那只鸟儿果然来了,仍然是那只绿鸟,它飞到了刘继路的头顶,似乎在说:“走吧,我们走吧!”刘继路无 法违抗母亲带给他的梦,本来他想沿着澜沧江继续西去,他仍然 想寻找到刘家的那支马帮,虽然在母亲梦中刘新路、刘店路已经 走上了岔路,然而,他仍然不相信那座红色悬崖下的尸骨会是刘 家马帮的尸骨。他醒来后环顾了一遍澜沧江,他本想到教堂中去 看看传教士特拉格以及妹妹刘嫁女,但是他还是遵照了母亲在梦 里托给他的话,他想回到丽水镇去,沿着来时的路线回去。那匹 狼仔陪同他一路跳跃着,他们在上马店只住了一夜,那一夜,对 刘继路来说仍然没有情欲,他左边躺着一个女人,右边躺着一个 女人,左边躺着的那个女人的呼吸声沿着他的左胳膊向上弥漫, 而右边躺着的那个女人的呼吸之声也同样沿着他的那只右边的空 袖管向上弥漫,他佯装睡着,那晚,他没有醉,他只是喝了三杯 白酒,然而左边的女人和右边的女人似乎都难以摆脱,后来就有 了那样的现实,左边或右边都有女人贴着他入睡,然而,她们的 芳姿和胭脂味仍然撩拨不了他的情欲,即使躺在两个女人之间, 他仍然在想澜沧江旁边的那条分叉出去的路,那条绝路,那条必 死之路,以及悬崖之下的累累白骨,以及那个采草药的老人看见 的那支马队,那次劫难, 一道闪电在马队中闪开了一道灾难, 一 支马帮在暴雨和闪电之中坠入了悬崖。他想着那支马帮,那是一 支什么样的马帮,是不是母亲梦境之中的马帮,如果是那支马 帮,那么这支马帮一定是刘家马帮,然而,刘家马帮又为什么会 走上那条分叉出去的道路呢?他弄不清楚这些谜,这是因为他从 来就没有想到过在许久以前,他的兄弟们就想背叛他,他的兄弟 们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是银子,白花花流动的银子,而且寻找到了 剥夺这些银子的方法 背叛,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的梦境揭示 了兄弟两人背叛刘家马帮的道路,那是一个事实,母亲看到了, 母亲把梦境告诉给了他,母亲似乎有许多话想告诉他,可刘继路 呢?他是一个什么人,他到底陷人了什么样的魔镜之中去,那面魔镜照耀着他,那是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历史的世界,刘继路就 在这历史中,历史就是他身上的魔镜,历史照耀着他笼罩着他, 他置身于这种历史,因为他迷恋于这历史,他已经是这历史中的 主人,是可以支配这历史的一个赶马人, 一个刘家马帮的后裔, 这就是魔镜,在这面魔镜照耀之下他不断地培养后人,就是他把 刘新路、刘店路带到了马帮之道上,就是他为了保护刘新路、刘 店路让十三栏杆坡上的蟒群剥夺去了右臂,这支失去的右臂就是 历史,它已经被写进刘家马帮之中去。所以,他不仅失去了右 臂,他仍用他的存在拓展刘家马帮之道,在面对刘新路、刘店路 一次又一次的谎言之后,他仍然竭尽全力地为刘家扩充队伍,他 不断地筹措银子买马,他需要马就像需要自己的生命在那历史中 延续一样重要,他一次又一次地买马, 一支马队出发了,丽水镇 有史以来最庞大的马队,刘家马帮历史中最炫目的一支马队出发 了,从那一时刻,他的生命之中就充满了等待,从春到秋的等待 完全被他精神世界之中的那面魔镜所笼罩住了,当那面魔镜笼罩 他时,母亲出现了,母亲的出现意味着从空间伸出一双手来,那 双手经过了一阵摸索,牵住了他的思绪,当母亲站在丽水镇的马 道口讲述梦里的情景时,刘继路的那面魔镜正照耀他,当母亲说 的那只鸟儿,那只前来母亲梦境之中报信的鸟儿在刘继路眼前也 飞动起来时,那面魔镜的光泽使他寻找着一条路, 一条深人到刘 家马帮历史中的路,然而,那并不是母亲梦境之中那条分叉出去 的道路,那是一条沿着刘家马帮历史的轨迹来来往往的道路。直 到现在,他仍然否定着那支朝着澜沧江分叉出去的马队,那支坠 入悬崖的马队——绝对不可能是刘家的沿着一路历史走出来的那 支马队。所以,他否定着这一些,他从两个女人中间走出来,他 又上路了,他没有了情欲,他有的只是那面刘家马帮的魔镜,在 这面魔镜照耀之下,他再一次回到了丽水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