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黑色狼仔陪伴着刘继路
在短时期内，在雪山顶上的墓地上又增加了两座新墓，紧挨 着父亲的墓地，肖花菊的墓在右侧，而腊梅的墓在左侧。葬礼之 后，刘继路每天都来往于墓地之间，因为母亲和腊梅婶合上双眼 时，他都不在她们身边，母亲躺在树叶之下，而腊梅婶子却坐在 织布机上离开了人世。所谓离开人世就是走，他们不是走在别的 世界之中，就是冥睡，无论是走和冥睡都不想受到人类的打扰。 所以刘继路默默无声地在墓地间穿行，他形单影只被那匹消失了 好久的狼仔看见了。这匹失去了前腿的狼仔就在刘继路从墓地返 回的路上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知道狼仔是什么时候在他生活 之中消失的，总之，他忙碌着，忙碌着四方街的店铺，忙碌着筹 措银子买马，忙碌着等待和守望——也许这正是那匹狼仔离开的
原因，也许这也是他忘记那匹狼仔的原因，现在，它的影子出现 在路的中央，从它眼睛中射出的那束幽蓝之光与刘继路的目光相 遇了，它摇着尾巴，他弯下腰，它的腿和他的手臂都是在那次马 道上消失的。他以为它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生活，因为他和它始终 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狼仔本应回到猛兽生活的荒野上去， 因为刘继路始终生活在丽水镇那个有人语之声的世界里。狼仔又 走在了刘继路的身边，到了夏天，到了秋天，到了等待的时刻， 刘继路又开始了等待，因为他执著地相信刘家马帮一定会回来。 有那么一天，刘继路带着那匹狼仔又站在丽水镇外的秋风之中开 始等待了，然而，荡漾而来的只有秋风中的落叶，狼仔衔着一片 一片落叶发出忧伤的嚎叫之声，刘继路不甘心看到满地的落叶， 他朝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发现丽水镇已经在他身后了，他继续朝 前又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时突然发现看不见丽水镇了。于是， 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刘继路继续往前走，他执著地感觉到的世 界是一条羊肠小道，他执著地相信他一定会在这条小路的前方与 刘家马帮相遇。
于是，他的空袖管不再停留在丽水镇上的那个世界中，吹拂 这只袖管的风从金沙江峡谷中呼啸而来，即使是秋天了，金沙江 峡谷依然吹拂着滚烫的热风，热风让刘继路感受到了久违的马 道，他梦里看见的清晰而朦胧的马道。于是，他决定带着狼仔从 金沙江大峡谷岸上的羊肠小道继续往下走，因为往下走就意味着 这路上翻滚着曙色和落日，与其在丽水镇外的马道口无助地等 待，不如往前走，因为他深信，刘家的那支庞大的马帮总会在这 条马道上露面。于是，他在金沙江峡谷中感受不到秋天，因为在 这峡谷中似乎只有滚烫的炎热。狼仔走在他前面，狼仔少了一条 腿，它走起路来时身体在跳动，刘继路少了一条手臂，他走起路 来时，空袖管发出哗啦的声音，仿佛在奏乐，当他们在一道落日 之中进人上马店时， 一群女人的香脂味扑面而来。她们试图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前来拽住他的右臂和左臂，当一个女人拽住左臂 时，另一个女人确实已经拽住了他的空袖管，居住在上马店的女 人们并不惊讶，因为她们在为赶马人提供的一次又一次的肉体交 易之中，早就已经习惯了男人们缺胳膊少腿的现象，因为上马店 的远方就是著名的十三栏杆坡——隐藏着杀机的血腥之道，所 以，在那个女人拽紧刘继路的左臂时，另一个女人紧紧地拽紧了 刘继路的空袖管，女人们为他端来了洗脚水，女人们为他点燃了 水烟筒，女人们为他备好了酒壶，女人们为他准备好了酒杯。劣 质的香脂味在热风中荡漾着他的身体，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嗅到这 味道了，自从那个浑身散发出薰衣草味道的女人离他而去之后， 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任何女人的存在，连他对女人的情欲似乎也在 下降，他的那个东西再也没有硬起来过。现在，他的那个东西依 然没有硬起来，然而，女人们却在他身边，只要他产生情欲，女 人们就会扑上前来帮助他解决情欲问题。然而，他可以沉溺于酒 色之中， 一壶酒已经被他干杯完毕，那个拉着他左臂的女人，那 个拉住他空袖管的女人依然不放过他，因为在秋天，她们要争取 更多的机会，利用自己的身体来攒钱，他们决不错过任何一个男 人。刘继路的身体中到处是上马店的酒精弥漫，那些金黄色的包 谷酒已经在他血管中流动，所以他睡在了两个女人中央，然而， 他昏睡着，他没有情欲，也没有快感，有的只是沉睡，天亮时他 醒来了，他付给了两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银子之后就离开了上马 店。即使是在他醒来之后他仍然没有了情欲，遥远的马帮之路使他对女人的情欲就这样消失了。
狼仔走在前面，仿佛让他不再追问自己为什么面对女人的身 体时激不起情欲，他确实追问过，他似乎是跨过了女人用身体在 他四周筑起的香藤，他的情欲不再从体内涌出，像他父亲当年一 样，他的忧伤环绕着他，使他无法在女人筑起的香藤之中停留。 他上了路，因为他的目标尚未变化，笼罩着马道上的是冥寂无声，是静止不动的山冈，他没有带来任何刀刃，十三栏杆坡就在 眼前，他身上除了带着一些零散的银子外，就是他的老伙伴—— 狼仔，只因为这次出发是偶然的，是情不自禁的，是在无望的等 待之中走出了丽水镇外的栅栏，是沿着南部山冈不知不觉进入金 沙江大峡谷的一个时刻，现在，他又偶然地来到了十三栏杆坡， 祈祷，面对日神的祈祷是一件不会泯灭的事情，他对太阳和月亮 都很感恩，太阳给了他一团很亮的密云，而月亮却给了他一团很 暗的密云，只有在两者之间，他的传说和故事才不会离他而去。 对着日神祈祷完毕之后，他就上路了，金黄色的十三栏杆坡永远 是那样的迷人，也永远是那样的深藏着杀机，它之所以迷人地像 金黄色的波浪荡漾在眼前，是因为它是月亮、象牙、石榴、黄 金、乐器之中的另一种命运，它把自己的命运展现在人类面前， 是一种不幸之中的大幸，它之所以深藏着杀机，是因为它是难以 忍受时间之饥饿的猛兽中的一员，它只有寻找着汇合在十三栏杆 坡上的脚步之声中，才寻找到了让自己献身的以及不献身的传 说。所以，它既迷人又充满杀机，丽水镇的赶马人就在这两者之 间的困扰之中发现了一个真理，人在献身的时候也可以不献身， 命运让你献身时，劫数已尽，而命运松手时，正是你不献身的时 刻。所以，走在其中的刘继路，没有任何刀刃的刘继路并不害怕 这条马道对他的困扰，他来到了父亲的墓前，那是埋葬父亲右腿 的土墓，那是让父亲的右腿无牵无挂地终止旅途的地方，父亲因 而有两座墓，另一座远在丽水镇的雪山之顶，然而，即使在那墓 地里埋在泥土中的仍然是父亲肉身化成的灰烬，惟一遗憾的是没 有从丽水镇带上羊皮口袋中的水来，因为只有丽水镇那晶莹透明 的雪山之水才可以抚慰父亲的右腿，然而，值得欣慰的是，父亲 墓地上那棵苍松已经长大了， 一棵扎根在父亲右腿之上的苍松已 经有了井然有序的天空，那是它用枝蔓可以触摸到的大千世界。
刘继路在不久之后还看见了自己的墓，人在活着时看见自己的墓地上埋着自己的右臂，那是一种回顾的时刻，他似乎又回到了昔 日，在那个偶然之中，命运就是要让他在十三栏杆坡上失去右 臂，所以，面对这座墓， 一棵苍松同样也变幻着魔法，让身体披 上了针叶，而在这座墓地之外站着的人是一个不愿意在潮湿的泥 土下避开万般世事呜咽的人， 一个男人， 一个按照自己不可逆转 的命运想把自己命运中的马帮队伍寻找到的人， 一个留下了左 臂，留下了一只迎风飞舞的空袖管的男人。命运就这样驱使着他 继续前行，他想如果蟒群从十三栏杆坡上涌出来——那肯定是为 了让他献身或者不献身，两种结局都是不可违抗的，所以，他准 备好了自己的左臂，准备好了那条惟一的左臂上囿于的勇气，是 丽水镇的先辈们培养了这种勇气，是一个赶马人在一次又一次经 历着令心灵震颤的事情之后积蕴的勇气，所以，热风荡漾着那支 空袖管，仿佛在说：蟒群啊，蟒群，如果你想来那么你就来吧， 如果你想让我尝尝你嘴里的毒液，那么你就来吧，如果你想让我 献身或者不献身，那么你就出来见我吧。然而只有那匹深黑色的 狼仔走在刘继路身边，只有那匹狼仔陪同刘继路安然无恙地走过 了十三栏杆坡，当他们回头看去时，金光灿烂的十三栏杆坡仿佛 撒上了一层层金子，看不见一条蟒，也看不见杀机，这个世界在 此一时是这样的美丽，在另一时是那样的残酷，充满血腥之味， 刘继路想了想便告诉自已：走在路上的时候不要害怕死，当死亡 到来时也不要留恋生，如果把这两者融会于生命，那么这个人肯 定是一个快乐的人， 一个在快乐原则所支配下去追求梦想的人。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鸟又一只鸟在树上筑起的巢窝在晃动。他告 诉自己，只有快乐的鸟才能筑起一道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