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花菊的又一轮梦
身体从未这样变轻过,即使是在南山坡的成长时期,身体也 没有变轻过,当变轻了的身体像一片树叶时,她再也想不起来那 些歌谣。因为歌谣中所吟唱的世界与尘埃有关系,尘埃之上是一 个广大的世界,有男人有女人,有牲畜有植物,有灵魂有肉欲, 有贪婪有淳朴,有天真有罪孽,有血腥有香草……而此刻,她的 身体变轻,她躺着的身体却在飘动,然而她抑制住了这种飘动, 她想越过木床坐在何家宅院的院子里面再一次回忆或缅怀自从她 嫁到丽水镇以来经历的几次重大的事件。于是,她终于来到了椅 子上,外面或明或暗,她知道自从她的身体之中有了那团团密云 之后,因为思虑,因为难以解释梦,她身体中的团团密云从她的 梦中过渡到了长子刘继路的灵魂之中去,自从刘严路变成灰烬之 后,那团密云就急促地来了,她是一个既有左手也有右手的女 人,她是一个既有左腿也有右腿的女人,她完整的身体经历的是 时光,随同时光不停的流逝,她的眼睛突然看不见黑暗或光明 了,现在,她坐在何家宅院中,在她将自己的身体变轻飘入空中 之前,她要坐下来把经历过的时光好好地回忆一遍。
第一个事件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事件,她怀孕了。 一个女人 即将为人母的那种快乐,在那个时期或后来的时期,吟唱南山坡 的老祖母教会给她的歌谣使她破解着生活中的谜,她仍然记得她 生刘继路的那个时间,在那个时间里,她身体中的力量全都在挣 扎,为了生下一个儿子她的身体在挣扎,似乎在那个时刻,把这 个儿子生出来——成了她一辈子最艰难的事,也成了她最为重大的一次事件。这个事件是她繁衍家族史的一个时刻, 一个最为庄 严的时刻,从这个事件开始,刘家宅院中飘着婴儿的啼哭,因为 这个儿子的出世,各种各样的声音也来了。接下来是不断地怀 孕。第二个事件是这样开始的,在另一个时间里,她不想把这个 时间划分为早晨还是黄昏,上午还是下午,午夜还是拂晓,在那 个时间里,刘严路回来了,他的右腿不见了,她觉得两只耳朵在 轰鸣,然而,那一时期这事件还不会让她为之昏迷,刘严路的右 腿上哪里去了,这个难解之谜是老祖母教会她的歌谣也无法破解 的,她还看见了腊梅,那个站在刘严路影子后面的女人,她怀抱 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就是后来的刘店路。她的生活被改变了,因 为更多的声音来到了刘家宅院,但她在那个时间里绝对没有想到 就是这个腊梅的女人,在以后的时光里,用她灵巧的双手为刘家 宅院突然改邪归正,再也没有离开过刘家宅院,为刘家宅院编织 了一匹又一匹的土布。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光里,刘严路每天都躺 在她身边,而她呢总是不停地为刘严路唱歌谣,用唱歌谣的方式 来宽慰刘严路的那颗心,她和他之间再也没有产生过黑暗之中的 疯狂的性欲,在这种的时光里,肖花菊的子宫好像合拢了,再也 没有张开过,因为再也没有一粒种子落在她的子宫里。她的生育 生活彻底结束了。意味着作为人妻人母她要在这个丽水镇的世界 里承担起许多东西来,比如,她从一开始看见刘严路的那条不翼 而飞的右腿时就已经开始承担了解不开的这个谜,因为这个谜就 意味着她要倾尽全力地为这个家而忙碌,不仅仅用肉体而忙碌, 还需要用心灵来忙碌;第三个事件是一个梦,作为女人的,母亲 的肖花菊为儿子刘继路寻找的一个梦,沿着那个梦出发,她开始 倾尽全力地为了寻找一个散发出薰衣草香味的女人而出发,在四 方街的人群之中嗅不到这种气味,却在丽水镇外的饲料场找到了 这女人,当时,那个年仅18岁的女孩子高高在上,因为她坐在
整个饲料贩卖场的高处,她记不清了那个女孩是坐在一堆青草上呢,还是坐在一堆稻草上,总之,青草和稻草都是饲料,是丽水 镇的上好饲料,那个青春妙龄女子坐在高高的饲料场上,目光忧 郁地看着这个世界,肖花菊嗅到了香味,浓烈的薰衣草味道从那 座草垛上传来,不,香味是弥漫而来的,从此以后,她把这个女 人带回了家,她开始策划着为儿子刘继路垒建蜘蛛网,因为她知 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蜘蛛网中开始的,所以,儿子和那个女子 拥有了一只红色的蜘蛛网,在这只红色蜘蛛网到来之前,还有另 一个事件,对肖花菊来说这是她人生中的第四个事件:儿子回来 了,儿子好像在孤独无依的马道上行走了好久,儿子的身上深藏 着看不见的秘密,当她抬起头来,那匹高大的骏马上驮着一个 人,他就是何向阳,这就是为什么儿子的身上深藏着奥秘的原 因,因为儿子已经开始经历死亡了,尽管死亡是人生大劫,是人 生结束平庸的日子和焚毁的时光的时刻,然而,儿子却用他年轻 的生命经历了死亡之谜,而且儿子的脸上笼罩着阴影,那阴影使 儿子过早地成为何向阳在进入死亡之前时的伙伴,那阴影使儿子 主持了何向阳的葬礼,当儿子置身在圆圈之中,那是何向阳墓地 的圆圈,儿子在这道圆圈中走来走去;需要回忆另一个事件的时 刻已到,因为这是第五个事件,是与儿子有关系的事件,她是置 身在何向阳的墓地上时看见那个女人的,那个叫白芽丽的女人 那个寡妇,那个春风拂面的女子,即使站在别人的墓地上,也抑 制不住她身体中的那种风流,那风流变为一对媚眼,她看见了白 芽丽与刘继路的目光相遇的时刻,从那以后她才意识到刘继路已 经是青年男子了,然而她似乎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从丽水镇传 来的那些又像风又像雨的口头消息弥漫她的空间时,她才知道儿 子和寡妇白芽丽纠缠上了,为此,她绞尽了全部的破解谜底的办 法,舍尽了她的积蓄来扑灭了这个梦。现在,让肖花菊进入另一 个事件之中去,这是第三个事件:儿子刘漫路出走了,这是肖花 菊未能抓住的一根绳索,所以,自从刘漫路出走以后她又埋怨自己,她未能用那根刘家的绳索捆住刘漫路的命运,她埋怨着自 已,她知道每个人出生以后都有一根绳索捆住了他们的命,然 而,刘漫路之所以出走是因为他太自由了,那根刘家的绳索根本 就没有碰到过他的影子,然后她想,既然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除了绳索之外,还有海阔天空在笼罩着他,这样的笼罩比一根绳 索更加有力量。第七个事件来临了,第六个事件必然会带来第七 个事件的来临:当整个丽水镇在两个男孩刘新路、刘店路的带领 下开始驱魔时,每一张脸上都涂满了潮湿的马粪团,每一张脸都 想面对那个恶魔,然而,焚毁丽水镇的那个人竟然就是刘漫路, 竟然与第六个事件有关系。必须先进入第八个事件之中去,到处 是焚毁之味,自从那个夜晚刘严路从床榻边奔跑出去之后,她就 意味着与刘严路的人生尘缘被折断了,刘严路在那个焚毁之夜爬 上了屋顶,在火红的火焰中喊醒了每一个沉溺于梦乡的丽水镇 人,而他自己却变成了残骸,从那个时刻开始,肖花菊的昏迷期 就开始了。接下来,驱魔者寻找到了那个恶魔,肖花菊一步步地 靠近这个恶魔的那一天,也是她人生中的受难日,在整座丽水 镇,只有她一个人认出了恶魔就是刘漫路,而她也是凭着母子的 血缘关系认出了那颗痣,认出了刘漫路后她的世界顷刻瓦解了, 然而,这还不够,当石灰水的沸腾之声传到她耳前时,她的眼前 开始模糊,这是她双眼变瞎的先兆,焚毁儿子刘漫路的石灰水夺 走了她的光明世界。第九个事件变成了一片灰尘迅速地模糊了她 的双眼,当她触摸到刘严路的尸身已经化为一种灰烬时,她的命 运之中难以破解的谜底呈现出来了,人的命运就是把自己不断地 变为灰烬的过程。然而,在她自己化为灰烬之前,她必须承担一 切,她活了下来,没有随同那片灰烬飘扬而去。又一个事件使她 的双手触摸不到女儿刘嫁女的肉身,甚至连影子也触摸不到,因 为女儿刘嫁女已经像那片白云一样飘走,已经像她从南山坡学到 的那些歌谣之谜一样飘远,她慨叹人生的莫测,慨叹在她松手时,女儿就从刘家的绳索之中逃走了,这是又一次出走,就像当 年刘漫路的出走一样自由,然而,过了很长时间,她仍然解不破 刘漫路的命运之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的左腿是什么时候消失 的,他的脸上是什么时刻镌刻上伤疤的,他的心灵是什么时候染 黑的……第十个事件来临了,刘继路带上两个年仅13岁的弟弟 加入了刘家的马帮队伍,囊括着刘家历史的那支队伍自从在南山 坡后就已经像永久的风景一样飘拂在她的世界里,如今仍然飘拂 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直到刘继路带着马队回来了,她伸出手 去,像任何以往一样依赖于触摸来感受世界,然而,她的双手触 到了刘继路的左臂,却没有寻找到他的右臂,被她用双手触摸到 的那只空袖管吊在空中,既属于刘继路,也属于风,属于雷电, 属于谜底。她的双眼以流水一样的速度在迅速地变瞎,再也看不 见任何春光明媚的色彩。第十一个事件是突如其来的,她的孙子 刘福路消失了。尽管她与刘福路相处的时间很少,因为刘福路从 开始走路时就寻找到了她儿时成长的伙伴——那匹枣红色马驹 子,因为刘福路成长的世界在牧场和溜马坪。刘福路走了,他是 跟随一支北方来的骑兵队伍出走的,这个事件让她感觉到胸口像 被塞上了棉絮那样闷。第十二个事件并不是她所预料之中的事 件,刘新路、刘店路两手空空地从马道上回来,将刘家马帮的一 支马队送给了土匪,对此,她曾经阻止过,好让刘继路不再把马 帮交给他的弟弟,然而,她的阻止力是徒劳的,因而从她黑暗中 升起的一些不测的预感再一次出现在马帮之中,从她黑暗中升起 的不仅仅是一场又一场的忧虑,还有刘新路、刘店路怪异的脸, 而当她伸出手去想触摸到他们的脸时,脸即刻就会消失……然 后,那个梦来临了,从澜沧江旁边分叉出去的那条道路遥不可 及,却以不可思议的画面感出现在她梦中,而且飞翔在梦中的那 只鸟儿自称是前来报信的第一个信使——使肖花菊破解出了刘新路、刘店路的背叛之道,然而,刘继路不是肖花菊,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个梦是真的,他依然用他仅有的方式在等待,她的双 手触摸到了儿子陷入了苦难中的等待,陷入了徒劳的等待,然而 更大的事件来临了,这是她嫁入丽水镇以来的无望的、忧伤的、 充满耻辱的事件,刘家宅院就在那样一个晚上不再属于刘家的历 史,当刘继路从她衣柜中的木箱中带走了地契房产的证书时,她 的头又一次昏迷了, 一个人的昏迷是这样频繁地降临,说明一个 人已经失去了承担苦难之变幻和浩劫的能力,在她昏迷的日子 里,也正是她离开刘家宅院的时刻,也正是她触摸不到刘家宅院 在春天里消失的时刻,现在,她知道她太累了,凭着两支手臂伸 手触摸的那个世界也许比她亲眼看见的世界还支离破碎,她已经 无力承担这个世界,所以,她的身体变轻了,开始像树叶那样 轻,起初还在一棵树上依靠树身给她带来的氧气生活着,后来, 比如,此刻,她的身体变成的那片树叶,正在想方设法地离开那 棵树身,叶子在挣扎着,不是想凋零于大地上,而是想凭着轻风 飞翔而去。现在,这个时刻来临了,那片树叶正在由绿变黄,树 叶正在由黄变得枯干,树叶轻拂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就离开了树 身,朝着那个白昼的阳光向上轻盈地拂动起来。她的死亡方式变 成了一片树叶拂动的方式,当刘继路站在母亲肖花菊身边时,肖 花菊身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树叶,那是何家宅院中的花园,那 是一棵棵苹果树、梨树、李子树、石榴树的花园,母亲不知是从 什么时候开始睡在小花园中的,她的身体紧贴着潮湿的泥土,也 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座小花园的树身之下闭上双眼的,奇怪的 是,那些树叶是那么纷繁,几乎将母亲的身体全部覆盖,他的眼 睛看不见母亲的遗容,也看不见母亲冰冷的身体。棺材来了,装 进棺材的是树叶,那些紧贴着母亲身体的树叶。葬礼的那天晚 上,母亲托梦给刘继路说:“儿子,我的儿子,我已经变成了一 片树叶,轻扬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去了,某一个时刻我会落在你父 亲的灰烬之中,同他长眠于大地上…… ”然后,在他梦境中果然轻扬着一片树叶,那是母亲的化身。那是母亲把肉体解脱之后的 轻盈,刘继路眨了眨眼睛,那片树叶就离他远去了,再也没有回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