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之夜消失的刘家宅院
春天来得特别的缓慢，刘继路在冬天的漫天雪花飞舞之中， 把等待留在了春天，因为他知道冬天是无法等待的，因为在丽水 镇的马帮世界中，冬天是沉眠期，冬天不仅仅意味着冰雪封锁了 道路，冬天还意味着有覆没的危险，在丽水镇的传统之中有那样 一支马帮，这是丽水镇先辈的一支马帮，这支马帮在一个冰雪覆 盖大地的日子，不顾一切地远游，然而，终于覆没于一次暴风雪 之中，马匹和赶马人都变成了僵尸，人们发现他们时，他们全身 披着白雪，宛如冰雪雕塑，然而他们却已经死了很久了，这个故 事流传了许久，目的在于告诫人们，在冬天，丽水镇没有出发的 马帮，也没有归来的马帮，春天成为了马帮出发的最佳季节，而 秋天无疑又成为了马帮人归家的最好季节。所以，刘继路想象着 这样一种为之等待的理由来宽慰自己：也许刘家的马帮还未踏上 归家的道路时，就被青藏高原变幻莫测的一场漫长的暴风雪所搁 浅在中途了，他们只好栖居在一家客栈，因为往前走是不可能 的，走，只有死，死亡是无情的，就像那个传说中的故事一样无 情。他甚至想，刘新路和刘店路是两个经历过好几次马帮苦难的 赶马人，他们也许是为了不让刘家马帮覆没于青藏高原，所以只 好等待。等待是漫长的，不可能托飞翔的鸟带来口信，整座向西 的赶马道上都没有邮差，即使是丽水镇这样的小镇几个月才出现 过一个邮差。刘继路此生从未拆开过信件，从未从邮差手中接过信件，他无法想象通过一个邮差带来的信件所感受的语言，信封 中的世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所以他只有等待，好不容易盼来了 春天，他似乎是第一个在丽水镇的世界中发现春天降临的人，他 看见一枝柳叶突然一夜之间变绿了，那是丽水镇的丽水河旁边的 一棵柳树，那一天，刘继路正走在河边，像往常一样走着，像往 常一样等待着春天，突然，那枝变绿的柳树叶轻拂了一下他的那 只空袖管，在很多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空袖管似乎总是会 发现一种新奇的世界，比如，刚才它就发现了一个春天，发现了 一种春天降临的现象。他欣喜地跑了起来，在奔跑之中他碰到了 一个人，这个人正在四处找他，他就是从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从 丽水镇以外的一个世界进入丽水镇的银子大王，现在，刘继路贷 款的日期已到，银子大王站在他面前，郑重地告诉他说：“时间 已到，我们之间的时间已到，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继 路站在另一排已经变绿的柳树旁边，那是春天的象征，那是从冬 天到达春天的象征，春天就这样降临了，冬天是无法阻挡春天降 临的，永远都无法阻挡，这就是时间的真理，这种真理是不会颠 倒的。永远也不会。所以，银子大王站在刘继路面前，时间已 到，人类为自己制定了许多规则，现在，刘继路必须为自己命运 中的规则付出代价，他知道，银子大王站在面前意味着什么，因 为他与银子大王之间有约定的规则，所以，付出代价的时刻已 到，刘继路的空袖管在春风之中荡漾开去，他对银子大王说： “我知道春天降临了，我知道逃不过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知道 你的存在和影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会用刘家宅院来 抵押我的贷款，三天后我会来找你，我会把刘家宅院的地契证亲 自交到你手上，要相信我，请你等三天好吗?”他看见银子大王 眉睫闪动了一下，银子大王的笑容就像春风中的柳树旋开出了绿 色，银子大王点点头说：“我当然相信你，对我来说三天时间算 不了什么，而对你来说却是一种十分艰难的选择，不过，这是规则，我们的命运都难以逃脱规则…… ”银子大王说完便在柳树的 绿色绽放之中朝前走了，剩下了刘继路自己，剩下了他的影子不 知道是朝前走，还是朝后退，当然他只能朝前走，朝后退是逃 避，他从来没有学会他的兄弟刘漫路的那一招，他对自己说，春 天来了，春天已经来了，春天已经从柳树的绽绿中来到了丽水 镇，当丽水镇是春天时，别的世界一定也洋溢着春天。他又开始 奔跑起来了，别的人在奔跑时，用两支手臂前后左右的前行，而 惟独只有刘继路在奔跑时，用一支手臂和一支空袖管前后左右的 前行，久而久之，那支空袖管似乎也成为了他的右臂，似乎只要 那支空袖管舞动起来，他的右臂就依然存在。所以，当他的空袖 管伴随他的两腿，他的身体，他的左臂开始在舞中奔跑时，刘继 路突然对这个春天，对一棵柳树绽放的春天充满了有史以来最迫 切的期待，他对自己说也许在这三天里，他望眼欲穿的刘家马帮 就会出现在眼前。所以，他已经站在了丽水镇外的马道口，因为 在这里可以早一些触摸到令他望眼欲穿的那种等待。春天哗啦啦 地就到来了，马道两侧的田野也突然变绿了，那些蚕豆花，豌豆 花也都绽放了。刘继路等待着，掏出布烟袋开始吸烟，烟圈可以 平息他内心的焦灼，烟圈可以让他混淆上午和下午的时间。因为 他总是从上午等待到下午，就在这种时间中，第三个下午来临 了，就像任何事情都因为附在灵魂上因而准确地来临一样，第三 个下午过去之后，紧接着，落日就降临了。落日中刘继路最后翘 首远望了一下金黄色的马道，发现在马道中央跳跃的是一缕缕金 黄色，跳跃的并不是他为之期待中的马蹄之声，铜铃之声，骏马 的影子……他收回了目光，时间已到，时间已到了最后的时刻， 他知道每个人都无法逃过时间，每个人都要为时间的规则付出代 价。
他在落日中往回走，也许这也叫撤退，他从等待之中往回撤 离，因为明天他就要去面对银子大王，而现在他要回到刘家宅院去，所以，他的撤退之声是颓丧的，然而，这种颓丧之声很快就 已经来到了刘家宅院的门口，他屏住呼吸，他听见了母亲叫唤他 的声音，母亲肖花菊说：“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已经在我的 那个梦中等待了很长时间，你现在相信我的梦了吧…… ”他迎着 母亲肖花菊的声音走上前去，他站在母亲的影子之外，他想了 想，突然一下子坚定地说：“不，母亲，我从来也不相信你的梦， 那个梦肯定是相反的。”“那么，你站在我面前是来告诉我什么， 我相信你肯定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不错，时间已到……母亲， 我们的时间已到，所以，我们得从这宅院中剥离出去……不过， 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这肯定是暂时的，我们之所以搬离这座 宅院是为了有一天重新搬回来……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在 说什么……我从南山坡嫁到刘家宅院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里，我 在这里生育了你和你的弟妹……我至今仍然记得我跨上马背的那 一时刻，那个春天，南山坡上的鲜花全都开放了，我和你父亲就 是在桃花下认识的，也许这就是桃花命，所以你父亲离我远 去……我至今仍然记得我从马背上落地的那一时刻，好大的一座 宅院哟，散发出一种令我陌生的气息，你父亲对我说，你是我的 婆娘了，所以，你得习惯嗅这大宅院里散发的各种各样的气息， 你得喜欢这些马味，马匹上散发出的味道，马厩中的马粪味…… 于是，我就在这里住了一生……我们为什么要搬离宅院?”“这是 因为时间，时间到了春天，春天意味着抵押，春天意味着过渡， 春天意味着迁移，春天意味着一道落日变幻了生活，春天意味着 命中不可违抗的事情总要兑现…… ”他说得很多，他背转身去， 他的声音似乎是从脊背中向外流出的，也许他的灵魂就附在脊背 之间，所以，语言便从那里向外溢出。肖花菊听完这话就昏迷 了，不知道她在刘继路的语言中感受到了什么，总之，对肖花菊 来说，她只有在命运变幻的时刻，才会昏迷。昏迷使刘家宅院的消失变得迅速了，就在肖花菊的昏迷之中，刘继路带着腊梅，几个帮手顺利地开始从刘家宅院迁移到了何家宅院。当刘家宅院变 空的时刻，时间已进入了午夜，进入了另一个时刻，刘继路在刘 家宅院之中走了又走，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里，再从房子 里走到宅院之中，很显然，这座宅院对刘继路来说是一个家， 一 个一生中难以割舍之家，他出生的家以及他为此成长的家，刘家 宅院也意味着是父辈所留下来的根须，由这种根须所延伸出去的 是白天和黑夜的命运，如今，已经到了时间，到了那个时间，刘 继路知道银子大王已经在等待他，体验过时间规则的刘继路决意 让自己被时间规则所约束，于是，他从那个夜里潮湿的刘家宅院 的石榴花瓣之下挣扎而出，到了第四天，然后来到了小河边柳叶 发绿的地方，仅仅三天时间，在冬天里干枯的柳树就这样全部地 纷纷披上了绿装，像他所预料的那样，银子大王准时地出现，像 他遵守时间约束的准时一样出现在那棵柳树下面，刘继路朝着银 子大王走去，他的怀里揣着刘家宅院的房产证和地契证书，他的 口袋里还揣着用羊皮绳拴住的钥匙，刘家宅院的每一道的钥匙在 他衣袋中铮铮作响，他知道这响声马上就要从他怀中离去，包括 那些证书，带着先辈业迹和历史的证书就要从他手中过渡到另一 个人手中 他已经认命了，因为在过去的三天时间里——刘家 宅院的马帮没有在他的等待中降临，所以，他来到了银子大王面 前，他看了看天，在过去的世界里和现在的世界里，那团或明或 暗的密云又来到了，刘家马帮没有降临，而那团密云却高悬于空 中，时刻笼罩他的生活。现在，他笑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证 书，两份证书盖着先辈的手印，那指纹印似乎没有斑剥，因为历 史会斑剥，血液却不会斑剥，手中伸延的家族史却不会斑剥，那 两份证书在他手中颤抖着，它们在春风中竟然想被春风轻扬起 来，然而刘继路用温润的手指捏住了，犹如想抓住它们的灵魂不 放，然而，按照时间的约束，他的手伸了出去，那是他的左手， 那是身体中惟一的手，银子大王的手也伸了出来，银子大王所伸出的是右手，他迅速地得到两份证书，他借助于明朗的天空下一 缕缕春天般的光线看了看证书，然后把它叠起来放进怀里，就这 样他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一切，他应该得到的还有钥匙，那用羊 皮绳拴起来的几十把钥匙，这是丽水镇上最好的钥匙，每一把钥 匙都很沉，因为它是用铜铸的，几十把钥匙就像一块石头那样 沉，那样丰满。刘继路的身体变空了，顷刻之间就变空了。银子 大王走了，沿着那条小河，而刘继路却变空了，他的身体似乎什 么都没有了，被那位银子大王带走了。他走进了一家酒馆，很长 时间第一次抱着那只酒罐沉醉了一个晚上，然后开始回家，他醉 着回到了何家宅院，他的母亲仍然没有从昏迷之中醒来，腊梅婶 子坐在她旁边，腊梅婶子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 刘新路和刘店路是没法回来了…… ”刘继路摇晃着说：“不，我 的马队会回来，刘家宅院的马队肯定会回来，如果春天不回来， 那么就会在夏天回来，如果夏天不回来，那么就会在秋天回来 …… ”他在那天夜里梦见了夏天和秋天，在夏天的雨季里，那些 马在奔跑，它们在一片泥泞之中奔跑，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地；而 在梦里的秋天，那些马也同样在奔跑，仍然是没有目的地，它们 纷乱地失去了方向……他被这个梦罩住了，第二天早晨当他醒来 时，母亲站在他身边对他说：“儿子，我早就对你讲过我的梦， 难道你直到现在都不相信我的梦吗?”刘继路摇摇头说：“母亲， 世上有千千万万条分叉出去的道路，然而，在澜沧江，我用我的 灵魂向你担保，在澜沧江从来就没有一条可以分叉出去的路，有 的只是回丽水镇的道路…… ”母亲听到这话就离开了，她不再听 刘继路说话，在那些日子里，母亲一个人出了何家大门；她不要 任何人相伴，她总是伸出她的双手，亲自抚摸出一条条小巷，然 后来到刘家宅院的门口，然后再也不往前走了，她伫立着，感受 着在那个春天里消失的刘家宅院，是什么魔法剥离了她与它的关系，她触摸着墙壁，那一座座墙壁大约有100多年的历史了，100多年到底有多长，她触摸着，时间就在她的触摸之中由亮变 暗，在那个春天的夜晚，肖花菊突然沉入了深沉的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