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花菊的一个梦
秋天的降临意味着丽水镇的马帮到了归来的时刻。刘继路并 不是执意要等待这个日子,而是沉浸于命运的刘家马帮的故事和 轶闻让他充满了等待,当四方街上的落叶不经意地在秋风中凋零 时,刘继路知道刘家的马帮队伍就要挟裹着风霜,带着马道上的 一缕缕幽香抵达家了,由此,他备好了美酒,那是丽水镇的酿酒 师为他的喜悦和等待特意用雪山上的水酿制的酒,它如今已经从 那位热情的、神秘的酿酒师的酒缸中移植到了他的私人酒缸之 中。那是一口土缸,自古以来,丽水镇的酿酒师就用丽水镇的陶 罐来酿酒,酿酒师们亲自到雪山顶上背水采撷香草浸泡在酒窑之 中,采撷麦芽和几十种植物的味道密封于酒缸,散发出醉人香味 的酒缸一经打开就意味着有欢乐的日子降临。刘继路从春到秋一 直守候着那口酒缸,他有很多次都用鼻子嗅着尽管密封住了但是 仍然散发出来的香味,沉浸在等待之中的刘继路终于看见四方街 的树叶,那些银杏树叶开始凋零了。凋零之景物总是令人忧伤 的,然而刘继路却没有忧伤,因为秋天来临了,秋就在一阵阵不 经意的凋零之声中降临了,他的希望从春走到了秋就要呈现在眼 前。当刘继路看见树叶凋零时,也正是刘新路和刘店路带着马帮 队伍走上另一条羊肠小道的时刻,他们享受到了背叛之路的自 由,远离丽水镇的另一种山脉的透迤,鸟的啼啭,时光荏苒时的变幻,而刘继路却享受着一阵又一阵凋零从寒瑟之弦中传到梦 乡,然而,他的梦乡怎么也梦不到这种噩梦,怎么在梦里敛聚一 切的星辰,也没有在星辰照耀下看见那支悖离他而去的马帮队 伍。因为等待对于他来说毫无疑问是美妙的,因为在一次又一次 人生的等待之中似乎再现了那一团团又明又暗的密云的真谛:即 人的命运是在密云照耀之下相互连接起来的,于是在这种连接点 上才让人感受到了密云味道,盐的味道,树脂的味道,风的味 道,醋的味道……此刻,四方街就交织着几十种味道,所以,人 是在味道中品味着每一天,每一个时刻的。在刘继路的品味之中 此刻沉浸在一种蜜一样的甜蜜等待之中,他在四方街的树叶之凋 零声中突然看见了母亲,母亲肖花菊自从看不见光线之后,她从 来不用拐杖,她认为拐杖会出卖她的灵魂,因为拐杖只凭它的意 识在探路,而她自己的灵魂却进人不到拐杖之中去,所以,她伸 出了双手,从失明的那一刻,她就把手伸直,通常,面对一条笔 直的路时,手臂就一直伸延着,只有碰到拐弯处,手臂才会弯 曲,凭着这样的触摸关系,肖花菊认为尽管失明了,然而,她的 灵魂却依赖于双手的触摸而寻找到了她想进入的世界。比如,她 此刻已经来到了四方街,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已经纠缠她三天 了,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亲自把这个梦告诉给刘继路,她已经 有很长时间没上四方街了,她伸出双手,触摸着来到了四方街, 在敛聚着人语之声的四方街,她的双手仍然触摸着,有时候她触 摸到了一根木梳,有时候触摸到了一匹马,有时候触摸到了一只 鸭蛋,有时候触摸到了一匹布,有时候触摸到了一头山羊,有时 候触摸到了一些木薯粉,有时候触摸到了山药,有时候触摸到了 丝绸,有时候触摸到了一匹马,有时候触摸到了一只马鞍……现 在,她触摸到了儿子刘继路的那只空袖管,她拉住那只空袖管然 后松开了以后才开始说话,她说:“继路,我做了一个梦。”刘继 路想母亲失明以后经常在梦里的世界生活,但这是他等待的时他不想让人,即使是母亲这样的人中断他的等待,于是他 说:“母亲,我在等待,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肖花菊说:“我 前来告诉的这个梦,就是与你的等待相关的梦…… ”刘继路说: “母亲,你累了吧,我先扶你坐下来。”肖花菊说:“继路,你陪 母亲到丽水镇外去,去寻找那条镇外的马道上,我会在那里把我 的梦境告诉你…… ”刘继路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到镇外的 马道上去等待,那正是我等待的地方…… ”于是,刘继路就这样 带着母亲穿过小巷,他牵着母亲的手,每遇到一个人,他就对母 亲说,这是谁,他只要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母亲就会说出这个人 家住哪一条丽水镇的小巷,然而,有些人母亲并不知道,比如, 当他们在丽水镇的小巷中碰到一位操着异地口音的丝绸商人,母 亲就会说:“丝绸,那真是好东西,丝绸做成的衣服穿在身上, 就像湿润、凉爽的树叶披在了肌肤上。”而当他们在小巷之中遇 到一位茶叶商人时,母亲说:“茶叶,你知道茶叶是什么吗?茶 叶是清洗身体中蜘蛛网的好东西。”母亲的这些话让刘继路感到 惊讶,因为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见母亲絮叨着说话了,当他 们碰到一个做黄金的商人时,母亲说:“黄金,黄金让人得到阳 光般灿烂的礼物,也让人沦陷于难分难解的罪孽之中…… ”母亲 的话似乎总是被风儿吹拂中断,现在,他们已经穿过杀猪巷,织 布巷……来到了丽水镇的镇外,肖花菊蹲下去摸着那条马道,在 她的手中那条马道越变越窄,她喘着气,她的喘气声越来越浓 烈,像是从乐器中流出来的一种音乐,她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说: “继路,我在梦里感觉到了一条路,这条路不是你们走过的马帮 之路,那是另一条路,从马道上分叉出去的一条路,就像一条分 叉出去的河流,也像一条分叉出去的树叶,我看见在那条路上走 着你的兄弟刘新路和刘店路……他们好像连头也不回地在走,我 在梦里叫唤他们的名字,可他们突然在那条分叉出去的路上跑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他们为什么要在我的叫声中沿着那条分叉出去的小路跑……就在我看不见他们时, 一只鸟来到我梦 中,那只鸟会说话,鸟儿拍击着双翅对我说,我是第一个跑来向 你报信的信使,你知道吗?你的儿子们不会沿着来时的路回丽水 镇了。那只鸟说完这些就飞走了…… ”肖花菊伸出双手来触摸着 刘继路那只空袖管,在这之前,在母亲诉说梦的时候, 一阵风过 来吹拂起了那只空袖管,肖花菊正在风中触摸到那只空袖管,她 的嗓声又不像刚才那样明确,在那个梦里,她的嗓声是清晰的, 不可质疑的,而在梦之外,她的嗓声却变得含糊起来: “继路, 我说的梦,你相信吗?”刘继路摇摇头说:“母亲,在很多时候, 梦中的事情恰恰与现实相反……我之所以不相信这个梦,是因为 我了解我的弟弟,我了解他们,是因为我亲自带领他们走上了马 帮之道,我每一次都站在这路上目送他们,母亲,我与他们有着 血与肉之间的联系,他们怎么会从那条分叉出去的路上跑出去 呢,不,绝不会,我不相信那只报信的鸟儿的话,你回去吧,我 想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继路,继路…… ”她突然触摸不到 儿子的空袖管了,刘继路离开了母亲的影子,他不想听母亲再讲 她梦中的情景,他不想像母亲一样在梦中看见那条从马道上分叉 出去的小路,他不喜欢像母亲一样听见那只鸟儿说“我是第一个 前来向你报信的信使…… ”,母亲在梦中看见的任何情景他都不 想看见,所以,他离开了母亲,他离母亲并不远,那天下午,他 在马道上目送着母亲触摸着道路向着丽水镇的中央走去的情景时 对自己说:“母亲的梦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对刘家的那支马帮队 伍来说不存在分叉出去的道路,也不存在他们奔逃出去的场景, 因为,对刘家这支马帮队伍来说,他们拥有的只有一条道路, 一 条从青藏高原宽阔的脊背上归家的道路……所以刘家的马帮是不 可能在分叉出去的路上寻找到灵魂世界的。
从那天开始,刘继路来到了镇外的马道上,在这种等待之 中,王家的马帮队伍,薛家的马帮队伍,贺家的马帮队伍,和家的马帮队伍都回来了。惟独看不见刘家马帮的影子,通常站在镇 外的马道上就可以看见远方,如果看见了刘家马帮的领头马就看 见了刘家马帮的队伍,这支队伍是整座丽水镇最庞大的队伍,然 而,无论刘继路如何翘首远眺都无法看见那匹领头马,那是他亲 手挑选的领头马 匹高大的骏马, 一匹闪烁着红黑相间的 马。只要那匹马出现,有200多匹马儿的队伍就会扑面而来,马 帮队伍闪现时往往是一个落日将尽的时刻,因为对丽水镇来说, 曙色是出发的时刻,落日则是让黄昏和夜晚所迷住的时刻。落日 已经一次次地笼罩下来,然而却看不见那匹领头马,连铃声也听 不见,刘家马队的铃声在丽水镇来说是著名的,它的名声仿佛像 一首首传唱不息的歌谣,被丽水镇人传来传去,因为它的旋律像 从一条河流中跃起的虎,那是一匹潮湿的虎, 一只丽水镇雪山顶 上的虎,所以,它的名声带来了歌谣同时也带来了只老虎,而有 些马帮人家的铃声则像熊,像鱼,像豹,像云雀……然而,落日 来临了,铃声却没有降临,尽管如此,刘继路却执著地守候在马 道上,突然他发现冬天降临了。短暂的秋天在刘继路的空袖管扬 起一阵落日之后突然结束了,寒冷笼罩下来,刘继路感觉到了一 片霜,那是马道口田野上的霜花,苍白的霜花凝结在松柔的泥土 上,使刘继路突然吃了一惊,因为冬天降临了,而刘继路却看不 见马队,他的心突然开始着魔似的慌乱起来,他想起了母亲的那 个梦,想起了那条从澜沧江峡谷之中分叉出去的道路,想起了那 只报信的鸟儿 他带着不安的心情想象着马道上的那些逦迤的 山峦,想起了十三栏杆坡的蟒,想起了石头城里的美酒,想起了 澜沧江的鹰,想起了青藏高原脊上的雪豹……一种莫测的感觉头 一次占据了他的世界,然而,世界上因为充满了然而,从而充满 了包揽着雨、雪、风、雹,明与暗的密云才可能在时间之中盘 绕,在时间的出发点以及时间的尽头盘绕着,所以,刘继路没有 放弃等待,因为只有等待才会带来希望。丽水镇的冬天格外的冷,好几年没来临的雪花突然一夜之间让丽水镇变得一片雪白, 刘继路世界的密云,那一团团或明或暗的密云就在这个冬天里混 淆着他的现实,他仍然在雪花中出没于丽水镇的马道,怀着无限 的等待想看见那匹领头马,想听见刘家马队的铃声,然而,漫长 的冬日笼罩住了他,使他一再思忖母亲肖花菊的那个梦,他在梦 中挣扎着,因为在他看不见澜沧江那条分叉而去的小路时,他根 本就不相信刘家马队剥离开去的那个时刻,哪怕母亲肖花菊梦中 看见的那只小鸟飞到他现实中来对他说:“你听着,你好好听着, 我是第一个飞着来给你报信的信使…… ”刘继路挣扎着,在梦和 现实之中,不知道现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母亲肖花 菊的那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阵纷扬的雪似乎想把那只凛冽寒 风中的空袖管凝固起来,使它变成一支冰冷的雪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