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路以及回来的路
现在，腊梅亲手织出的布衣就这样在那个夜晚被他们一一地 从身体上剥落开去，散发出汗渍的衣服仍然散发出土布染料的芬 芳之味，他们剥落开丽水镇的马帮布衣，是想让自己的身体离开 丽水镇的笼罩，他们从石头城里买了新的衣服，那些不伦不类的 衣裤可以彻底让他们斩断与丽水镇的联系，剥离的快感窒息得他 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要让自己过去的形象消失，因为过去的形象 代表着刘家宅院的马帮，而刘家宅院的马帮形象也同时代表了丽 水镇的赶马人的形象。从他们身上剥离开的衣服同时也剥离开了 他们昨天的血液，他们将剥离开去的一堆衣服让一个马帮徒弟卷 成一个包裹埋在了石头城的一片垃圾堆里。不伦不类的衣裤改变 了他们过去的形象，无人会把他们与丽水镇的马帮队伍联系在一 起，他们住进了马店，不出店门，让店主端来了酒肉，他们就面 对着马匹似的马厩和放下的马驮开始畅饮美酒和撕开手中的羊 肉，夜里他们嗅着200多匹马儿的味道入睡，没人敢走出马厩之 中去寻找女人，因为他们守候的是一场人生中的赌注，如果这场 赌注都失败了，他们将变得一无所有。他们就睡在赌注之中，因 而即使是那些美酒也没有让他们变成酒鬼，因为在他们看来，做 一个酒徒是徒劳的，酒徒酿成的苦果撒遍了石头城的大街小巷， 所以，他们畅饮美酒只是为了庆贺他们初步的前奏曲，他们为自 己果断地折断那根弓弦而庆幸，他们为剥离开身体中的布衣而庆 幸，他们为身边的这些财富而庆幸 他们用美酒庆贺着未来的 时光，因为从此以后的时光是由他们亲手主宰的时光，他们睡在 马厩外的露天木床上，尽管夜风吹拂着身体时，寒冷袭击着他 们，然而，这一切已经算不了什么，在石头城休整的三天三夜里，他们足不出户，用这种方式抗拒着石头城的诱惑，也用这种 方式守候着他们命里的这些来之不易的财富。然后他们开始带着 崭新的形象，每一个赶马人都在石头城里睡足了觉，刘新路和刘 店路在丽水镇成长时牢记了一条箴语：只有在梦里享尽了美梦之 快乐的人，才会为美梦去采撷真谛。丽水镇的天空飘拂着许多箴 语，似乎每一道箴语都被他们遗忘了，然而，这些日子，他们都 又重新想起了这一道箴语：只有睡足觉的人，才能在美梦中看见 银子在哪里，只有睡梦中醒来后才能寻找到有银子翻身和银子流 动的梦境。他们把这个箴语告诉给每个人，并让每一个人实现梦 里的梦境，因为寻找到银子的时机已到。确实，他们都在漫长的 睡觉之中用不同方式看见了梦里的银子，刘新路和刘店路看见的 银子就像一条河流一样宽广，银子呈现在河流中，流动着，滚动 着，他们在漫长的睡眠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贪婪地、竭尽全力地 抓住了银子，让身体游动在那条有银子流动，也有银子翻身的河 流之中；而他们的赶马徒弟们在梦里梦见的银子却是一条小溪， 银子只可能在小溪中流动，翻身，当然，银子的形象也不会有刘 新路和刘店路梦见的银子那么硕大，因为他们不可能梦见那样硕 大如石榴的银子，他们梦见的银子像李子像黑葡萄那样纤巧，然 而刘新路和刘店路从丽水镇的那条箴语中寻找到了他们生命之中 的箴语，自从这条箴语在风中震动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之后，每个 人都在睡眠中忘记了昨天的历史，忘记了女人，忘记了永恒，每 个人都枕着漫长的梦，在河流中，让面颊枕着波动的，翻滚的银 子，在这个睡眠中，似乎只有银子可以骚动他们的肉体；而那些 赶马徒弟也都在枕着梦，梦是漫长的，就像那条小溪的流动一样 枕着他们的面颊，每一个赶马人都在黑暗的梦境之中跟随他们的 马锅头梦着银子，梦见了李子似的、黑葡萄似的白银在小溪之中 流动着，摩擦着他们滚烫的面颊。所以，无论是马锅头刘新路和
刘店路，还是马帮徒弟都因沉溺于持续的梦境而产生了为之震撼的银子梦，同时也养足了精神。他们逼近了澜沧江，然后在澜沧 江灼热的怀抱继续做梦，黑压压的马匹围拢了澜沧江的峡谷，他 们因为梦见梦中的河流而对面前的澜沧江河流开始着迷，他们点 燃篝火，驱逐着空中的鹰，然后开始枕着宽阔的澜沧江峡谷入 梦，此刻，在梦境中，刘新路和刘店路的那条河流突然变得宽阔 起来了，就像是把银子已经流进了为之震撼的澜沧江峡谷，因 此，他们在这个梦境中，在无底的深渊中继续泯灭着他们的记忆 和良知，泯灭着丽水镇给他们带来的历史，泯灭着自己的名字给 他们带来的血缘关系，泯灭着自己肩负的神奇使命，泯灭着刘继 路目送他们时的目光，泯灭着丽水镇照耀着他们灵魂深处的那面 明亮的镜子，泯灭着他们的母亲给予他们的那难以割舍的怀抱， 泯灭着初始的梦幻，泯灭着自己过去的习惯……然而翻过身去， 头枕着宽阔的澜沧江大峡谷，他们从未像这个梦境中一样迷恋着 这条河流，因为在梦境中，它不再是一条灼热的河流，它不再是 一条令他们口干舌燥的河流，因为银子流到了澜沧江，流进了那 些光滑的石头和涡流之中去，比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往昔都 令人激动的澜沧江在梦境中是一条滚动着白银的、在漫无边际的 流水中带给他们梦想的宽阔河流。从梦中醒来以后，他们看见了 鹰，他们甚至也喜欢上了鹰，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离丽水镇越来越 远了，他们已经慢慢地把丽水镇的人和历史抛在身后，只有不断 地朝前面去，才能剥离开丽水镇的面貌，就像剥离开身体上的布 衣一样。鹰来了，然而，鹰的降临只意味着他们即将进入青藏高 原的脊背——这座荒凉冰冷的脊背奔腾着雪豹，他们看见过的雪 豹，攀越这座脊背离他们的目的地就越来越近了。所以，他们在 越过澜沧江峡谷之后即刻从行囊中掏出了鞭子，他们在过去和现 在都从未离开过鞭子，在很早的过去抛出鞭子，只是为了鞭及他 们人生的初始，在牧草场上和马背上的影子——带来了他们人生的初始，而此刻他们鞭及的是雪豹，尽管雪豹尚未出场，每个人都抛出了自己的鞭子。
鞭影从空中落下，从进人青藏高原的脊背时，他们就不停地 挥舞着鞭子，这证明他们是清醒者，是无畏者，他们之所以清醒 是因为他们已经成熟了，他们在无底涡流中泯灭了自己的前辈和 故乡，泯灭了自己的名字和母亲，就是为了这一时刻，翻越青藏 高原脊背的时刻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梦寐以求的时刻，所以他们并 不放松警惕，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比他们更加勇猛的猛兽，他 们之所以无畏是因为这200多匹马队和马驮上的货物都像是一条 河流， 一条流动着银子的河流，银子意味着什么，银子是这个世 界上让他们泯灭故乡和血统的傀儡，简言之，这个世界上只有银 子可以让他们背叛过去的历史，背叛过去的血液。所以，他们会 像捍卫自己的生命一样守候这支马队，决不让一匹马遭遇到雪豹 的袭击，因为每一匹马儿都负载着财富，负载着他们背叛之后的 神奇命运。 一群雪豹就这样来临了，在他们准备好了鞭子之后猛 然地袭击而来，然而，几十头雪豹很快就在他们强大的鞭声中撤 退下去了。刘新路和刘店路喘着气伫立在青藏高原脊背线上，他 们的鞭声发出了有生以来最残忍的鞭打之声，发出了悦耳的声 音，他们喘着气，他们不再是依赖于兄长庇护的两个少年了，所 以，他们的背叛已经成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已经不害怕什 么了，他们惟一害怕的是那些银子。因为他们的失败离他们远 去。他们喘着气，西去的路已经走了三分之二，西去的路就在脚 下闪烁出一座城， 一座目的地， 一座最后的城邦。他们抵达了印 度，他们寻找到了一条河流， 一条有银子滚动的河流，然而，那 条河流并不完全属于他们，他们把马驮上的货物交易之后获得了 银子，他们不敢像梦境中的那样枕着那些银子睡觉，他们又用银 子交易到了印度的货物，这些货物有地毯、琥珀、硝石、腊、象 牙、蓝靛……等。西去的路上怀着对一条河流的期待，回来的路 上却蕴藏着全部的背叛，在澜沧江峡谷他们寻找到了并选择到了一条另外的道路，这条路不再是回丽水镇的道路，从这条道路西 去再也不会走到石头城，走回十三栏杆坡，走回上马店，走回丽 水镇。刘新路、刘店路走在最前面，真正的背叛就从这里开始 了，从一条同样的羊肠小道开始了，刘新路、刘店路并不知道从 这条羊肠小道走出去是哪里，这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对他们来 说只要有一条道路完全彻底地剥离开回去的路，剥离开通往丽水 镇的道路，剥离开过去存在的足迹，剥离开刘继路带领他们走过 的道路，哪怕是迎着杳无人迹的曙色迷失了方向他们也心甘情 愿，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害怕什么，惟一害怕的是失去 这支马队和马驮上的财富，任何风险和劫难都不再能让他们丧失 这支马队和财富，然而，如果一旦沿着来时的道路走回到丽水镇 去，那么这支马队和财富就不再可能属于他们。当他们无法支配 这支马队时，也意味着他们丧失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主动权，所 以，越是陌生的，杳无人迹的羊肠小道，越能有效地背叛过去回 家的那条道路。他们虽然才25岁，却经历了丽水镇街谈巷议的 传说和事件，他们在传说和事件中深受鼓舞的不是丽水镇从古以 来的在艰苦卓绝的命运的交叉点上悬起的，那些令人怀念的蓝色 旋律，而是反而道之从这些故事和传说之中寻找到了折断弓弦的 旋律，因为他们不愿意像丽水镇的前辈那样面对着一条崎岖的羊 肠小道，让西去的道路发出一声声孤寂的清唱，他们不愿意再像 父亲和兄长那样颓然地守候着丽水镇的四方街消磨时光，因为他 们知道在丽水镇的传说和故事里，他们会被那种不绝如缕的旋律 所淹没。所以，他们的背叛是注定的，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这样 一幅图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有着他们立足的地方，那个地 方既有鸟语也有沿着野牛似的脊背线直起来的道路，他们将在一 个崭新的世界落脚，他们将在那个世界中开马店，开丝绸铺、盐 铺、银子铺、兽皮铺……只有到那个世界，那条滚动着银子的宽 阔河流才会环绕着他们的生命，所以，他们再也没有沿着来时的道路回家，他们的那支马队就那样在杳无人迹的曙色之中溶入了 一条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在这条小道上，他们憎恶丽水镇的心 灵终于放到了平息，而延伸出去的道路上再也没有过去的历史出 现。再也不能使他们呈现出丽水镇的一条街景， 一个人的名 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