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折断的一根弓弦
刘继路带着银子上养马场去买马的那一天又降临了。他总是 挑选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对阳光有一种深深的迷恋,只要有阳光 普照,他就会寻找到内心的秩序。现在,秩序开始了,他再一次 带领两个兄弟来到了养马场,马,以马为荣耀的丽水镇人,似乎 只有通过马,才能看见自己内心的秩序。那天上午,他坐在养马 场的草坪上,点燃一袋烟,他感觉到渐渐远去的马道上飘拂着自己的气息,但这种气息已经被两个年轻赶马人的气息淹没了,所 以,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因为他们毕竟已经开始成长起来了,两 个兄弟在骏马之中穿行着,被他们选中的骏马已经来到了另一 边,在悠远的草地上仰起脖颈,似乎已经看见了它们的命运,在 马儿的命运之中有一种预演的梦境,当它们仰起头来长啸时,仿 佛带领你去相遇互不相识的面孔,而当它们在长啸中摇着尾巴 时,仿佛已经沉浸于它们的欢娱, 一匹匹马儿的欢娱是依靠绵绵 的芳菲之道来完成的,无论是它在腾飞还是在行走,它所寻找的 是距离,然而,这种距离只有在与人相伴时才能呈现出来。刘新 路、刘店路寻找到了100多匹骏马,刘继路站在养马场将一布袋 白花花的银子展现在草地上时,他知道,不可更改的命运现在又 悲壮地开始了。然而他并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当他把一布袋白花 花的银子展现在草地上,养马人正伸出双手去数着银子时,那在 绿色草场上的银子,那些锃亮的银子已经再一次在两个25岁的 兄弟之间激起了一种欲望的战役,他们面面相觑着, 一种占领的 欲望以及对兄长刘继路的嫉妒前所未有地开始降临——他们决心 操纵好自己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100多匹马儿又来到了刘家马 帮的队伍之中,刘继路为每一匹马儿亲手系上了铜铃,那一只只 金黄色的铜铃——似乎是刘继路回荡在心中的音符。就这样他把 自己累积在心底的梦幻世界在无底的漩涡中轻托出来,他贩卖了 自己的店铺以不惜代价为他的梦幻,同时也为刘新路、刘店路准 备的这一梦幻之旅就在这种莫测的时刻—-拉开了哗啦作响的序 幕。由200多匹马儿组成的刘家马帮在锣鼓之声中出发的时刻, 春天里的风儿吹拂着,当200多匹马儿的铜铃之声响彻在丽水镇 中的大街小巷时,刘继路的那一团团或暗或明的密云再一次从他 心底飘入了蓝天白云之中去,而在这一刻,刘新路和刘店路似乎 已经在凝目互望之中抓住了希望,因为希望就是一条道路, 一支
马队的影子,就是马驮上那些货物,简言之,这支丽水镇有史以来最为整齐和最为庞大的马帮队伍使他们抓住了欲望的旗帜。刘 继路把他们送到丽水镇的马道口,在马道口,他根本没有预料到 这支由他的梦幻组成的马帮队伍从此刻开始已经随同密云一起, 在他的世界中彻底消失。他命运中幻像消失得如此之快,而他此 刻却认为那是世间万物欢载着幻梦激荡在世界的别处的结果。
刘新路和刘店路就这样在离开丽水镇之后开始不顾廉耻地寻 找着自己的地狱之道,当他们置身在金沙江大峡谷的热风之中 时,两个人置身于羊肠小道上看着在每一个瞬间中属于自己的马 帮,他们不甘心在刘继路的笼罩之下生活,不甘心于从刘继路手 中接过一只布口袋作为盘缠费,不甘心于游荡在刘继路为他们制 造的梦幻之中,不甘心于就这样重负着刘继路的梦幻生活,不甘 心于为刘继路去承担马道上的风险,总而言之,他们已经开始一 次又一次背叛过刘继路,为此,他们要走出丽水镇后似乎就已经 折断了连接着丽水镇和刘家宅院的那根弓弦,那弓弦从前架在他 们的命运之间,无论他们如何背叛,他们都在这根弓弦的连接之 处一次次地回到了丽水镇,此刻,在断裂的响声之中——他们为 此寻找到了在断裂之中彻底背叛刘继路的道路,这道路无比凶 险,然而这道路的尽头却是自由的空间,为此,他们在进入上马 店时抑制住自己的肉欲,在下榻上马店的第一个夜晚就同马帮徒 弟们睡在货物和马匹之间,并且时刻紧握着武器,他们的枕旁就 是刀,在这个孕育着豺狼和毒蛇的世界上——他们也在孕育着自 己豺狼般的勇气和毒蛇似的狡黠,他们不再用口袋中的银子去交 易女人的肉体,因为200多匹马队的财富远远超越了他们对女人 肉体的渴望;因为在他们亲手折断的一根弓弦之下就是财富,就 是糅合在他们手中的一笔巨大的财富,他们决不会,而且再也不 可能为了与一个女人的欢情而丧失财富,从那个夜晚开始,刘新 路、刘店路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两个人都变了,因为这是在既 有豺狼出入,也有毒蛇出入的赶马道上——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变化。在这样的时刻,刘继路来到了母亲身边,他似乎有很长时间 没有与母亲面对面地说话了,现在,他带着那个幻梦出现在母亲 肖花菊身边,仿佛想在同一团密云之下,与母亲相互感受那团又 明又暗的密云。当他把自己刚刚送走的马队,那支充满200多只 铜铃之声的马队展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 说:“儿子,我在昨夜的梦中听见了一根弓弦被折断了…… ”母 亲的眼睛早已看不见光明,同时也看不见黑暗,然而她那被岁月 所磨蚀的梦境却成为她——度过时光的重要印迹,刘继路安慰她 说:“母亲,你所梦见的那根弓弦是昨天的弓弦,现在,我们有 了一根崭新的弓弦,你会听到马铃声从这根弓弦之中传入你的梦 境。”肖花菊梦见了折断的弓弦之声时,也正是刘新路、刘店路 被自己体内的背叛之声所强力驱逐的时刻,他们折断了命运中的 一根弓弦之后,已经来到了十三栏杆坡,在那个静悄悄的午后, 他们再一次侥幸地逃离了蟒群的梦乡,200多匹马队顺利地进入 了草原上的路,那根折断了的弓弦离他们已经越来越遥远了,遥 远意味着丽水镇不再让他们履行人生的仪式,遥远意味着他们显 露在山岗和弯刀中的是一种豺狼般的勇气,毒蛇似的狡黠,遥远 意味着那个在刘家宅院控制了他们命运的刘继路,已经无力让他 的声音来左右他们的方向,他仅存的左臂再也无法伸到他们面 前,所以他们正带着梦魇,带着他们命运中的财富,不惜一切代 价地在奔逃。为了让那些让他们垂涎的银子在长途奔逃之中出现 在面前,出现在他们没有悔恨和泪水的命运之中,他们已经剥离 了腊梅亲手缝制的赶马人布衣,在越过澜沧江大峡谷之后,他们 来到了石头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剥离掉丽水镇留给他们的全部记 忆,除了留下财富之外,他们要抛弃任何记忆,任何耗损他们命 运的鞭子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