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一支金黄色的骑兵队伍的背叛
多少年来，刘福路的生活与马在一起，自从他两岁那年在马 厩中看见那匹枣红色马驹子的那一刻开始，他身体中热情的火焰 就开始寻找到了燃烧之地，他就在这种每天与马驹子相伴的岁月 之中成长着，他跟着马信到牧场上放牧，渐渐地，那匹小马驹长 大了，他开始坐在马背上，似乎每一次坐在马背上都离太阳越来 越近，他坐在马背上时看不见父辈们走过的赶马之道，也听不见四方街的贸易之声，而且说真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四方街的 喧闹，不喜欢人头攒动的场面，他喜欢的地方是牧场和溜马场， 他就在这个世界中满了14岁。这年春天他再一次乘着马在溜马 场上驰骋起来，就在这一天， 一支金黄色的军队驰骋到了溜马 场，这是一支骑兵队伍，这支队伍突然把正在溜马的刘福路圈在 中央，他们的年龄比刘福路大不了多少， 一个30多岁的骑兵， 他大概是这支骑兵队伍的头，他坐在马背上对刘福路说：“怎么 样，跟我们走吧…… ”“你们要去哪里?”“去很远的地方，我们 是北方的骑士，我们来到了南方，我们会带上你，从南方到北方 去…… ”“北方在哪里?”“北方很遥远，但是你只要跟随我们的 骑兵队伍就一定能到达北方…… ”刘福路坐在马背上，这个像梦 一样的世界显得如此地不真实，却就在眼前，年轻的骑兵队伍把 他圈在中央，在油绿色的草地上，他看到了无以数计的马匹，那 些高大的北方骏马剥落了命运中的那根绳索，这绳索从他出生以 后就一直套在他头顶、身体中，并在他灵魂之中舞动着，而此 刻，他看见了这一匹匹高大的北方骏马上的年轻骑兵的双眼，那 流露出梦幻的双眼似乎在鼓励他逃离丽水镇的山冈。来自雪山巢 穴中的云雀飞翔在骑兵队伍的上空，仿佛在呼唤他，把他从丽水 镇既有灰烬也有光芒的巢穴之中唤醒，刘福路沉思了一下，就在 那一时刻他扬了扬鞭，决定跟随这支骑兵队伍离开溜马场，他的 背叛，对丽水镇的背叛，对刘家宅院的背叛——就在他扬鞭的那 一时刻成了定局。于是，就在那春天的上午，刘福路跟随着那支 来自北方的骑兵队伍驰骋着离开了溜马场，他惟一带走的就是那 匹枣红色的马，如今那匹枣红色马驹子已经成长为一匹南方的骏 马。他没有时间回丽水镇告别，因为这支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骑 兵已经把他圈在骑兵中央，然后， 一条道路又一条道路在他们的 驰骋之中展现出来了。就连马馆大约也没有发现这一切，因为当 刘福路跟随骑兵队伍离去时，他正在牧场上放马。三天以后，刘继路发现了儿子的影子已经如无休絮语一般不见了，在往常的日 子里，每一个黄昏都是他们父子俩人会面的时刻，每当这一刻降 临时，他就会从儿子身上嗅到牧场上的青草味道，嗅到儿子与马 儿在一起所崇奉的万物的气息，每当这一刻降临时，也正是做父 亲的刘继路感受到何家宅院的深深沉寂中回荡着无休絮语的时 刻，这个现实告诉他，那个浑身散发出薰衣草味道的女人已经为 他留下了一种根须，儿子就是他的根须，是环绕着尘世的喧嚣之 声和翻腾的河川缠绕着他命运的根须，另一方面也充分证明了儿 子已经在一匹匹马儿的影子下苗壮成长了。已经有三天没见到儿 子的刘继路开始焦虑起来，他原以为儿子从牧场上回来晚了，因 为自从乐乐逝世以后，刘继路就终日守候着四方街，就连晚上也 住在四方街的店铺里，三天以后的那个黄昏，刘继路依然像三天 中的每一个黄昏一样没有见到儿子，他守候着，直到午夜上升也 没听见儿子的脚步声穿过自家宅院的庭院直奔他而来，他的焦虑 现在开始上升了，他先上楼看了看儿子的房间，与往常一样，儿 子的房间保持着一个少年成长的气息，马鞭挂在墙壁，马刀挂在 窗口，岁月开始来到这间少年成长的房间里，旧时留下的这幢大 宅院里飘拂着少年刘福路年轻的气息，然而，除此之外，却寻找 不到儿子的踪影，刘继路的焦虑像火焰一样上升了，他开始夺门 而出，这是丽水镇的午夜，这是一个年轻人缠绵相爱的时刻，是 成年人在梦境中崇拜未来的时刻，是老年人在梦境中预示缥缈前 程的时刻，刘继路奔走着，丽水镇的大街小巷仍然灯火辉煌，每 一条小巷悬挂的红灯笼吸引着异地的马帮人在此下榻，而这些从 异地而来的马帮人往往在这座城中乐此不疲地娱乐，大街小巷中 走着的赶马人怀中有粉脂的味道，那是供他们欢娱的女人身上散 发的香味，也有那么一些马帮沉溺的是米酒的香味，他们自由松 弛地倚靠着一棵石榴树和墙壁，席地而坐，然后大碗喝酒。丽水 镇在19世纪进入20世纪的上半叶，正在演绎着马帮城的一幕幕故事。刘继路呼吸着女人的脂粉味，男人手中的酒味，这两种味 道沁入心肺，如果没有儿子的失踪，他也许会就此耽搁下来，他 已好久没有嗅到女人的脂粉味，他也好久没有用舌尖品尝过美酒 的味道，然而，儿子不见了，在何家宅院已经有三天没有见到儿 子了，现在是第四个夜晚，在这个燃烧着万盏灯笼的不眠之夜的 丽水镇到哪里去寻找儿子，从夜风中似乎荡漾而来了一阵马儿的 味道，马体上的味道从各种各样的西风，东风，南风，北风中轻 拂在上空，这是整座马帮城的味道，这味儿使刘继路突然想起来 了儿子往常出入的刘家马厩，儿子就是在他两岁那年寻找到了马 厩中的那头刚出生的枣红色马驹子，寻找到了他儿时到少年时代 成长的伙伴，为此，刘继路开始转过一道弯，进入了去刘家马厩 的小巷，当他在夜风中伸出手去敲响了合拢的马厩门时，正在做 梦的马馆终于听见了声音，他在一轮银月之下前来开门，当他拉 开了门栓时，听见的第一句就是：“刘福路在你这儿吗?”然而， 在马信迷糊的脸上并没有寻找到刘继路所需要看见的答案，他走 进马厩，马厩中除了传来夜里的马儿们低沉的呼啸声之外，并没 有看到刘福路的影子，马馆大叔好像真正醒来了，他告诉刘继路 说，他已经有三天时间没有看见刘福路了，刘继路听见这话以后 他的忧虑带着一种不祥的感觉开始上升了，马信大叔回忆了一下 三天前的情景，刘福路跨上那匹枣红色马背，像任何以往的时刻 一样从牧场上往溜马场驰骋而去，这习惯早已成为少年刘福路的 生活方式，他既是牧马人，也是溜马场上的驰骋者，马馆大叔早 已习惯了他的离去与突然来临，所以，在三天时间里没有看见刘 福路，他并没有感到什么诧异，只有做父亲的刘继路感觉到了这 种不正常，因为已经进入第四天了，如果儿子没有在马厩，那么 他去了哪里?
从那天午夜开始，刘继路就和马馆大叔开始寻找着刘福路， 他们在刘家宅院中寻找时惊醒了肖花菊，从他们进屋的那一刻，肖花菊就感受到了一种迷惘，她的迷惘不是来自视觉的黑暗，而 是来自心灵，她凭着那团或明或亮的密云已经感觉到刘家宅院出 事了。 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刘继路寻遍了雪山顶上的放牧场和 溜马场，也没有发现刘福路的踪影，他的忧虑焦灼地继续上升 着， 一位在溜马场上的牧羊人正在打瞌睡，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告 诉刘继路，几天前，溜马场上突然驰骋而来一支金黄色的骑兵队 伍，刘福路骑着自己的那匹枣红色马儿跟着骑兵在他迷蒙的幻觉 之中——朝着看不见的远方驰骋而去了。刘继路听着这个消息 时， 一阵风从雪山顶上吹过来了，风来的惟一 目的是想将刘继路 那只空袖管扬起来，那袖管已在风中哗啦作响，风的存在以及风 的远去或不可触摸让刘继路感受到了一种不可以逆转的事实：刘 福路在他14岁这一年，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支金黄色的骑兵 队伍。他没有见过这支骑兵队伍，牧羊人也说不清楚这是一支什 么样的骑兵队伍，因为在这座丽水镇的雪山顶上，从来就没有在 传说和故事之中出现过一支骑兵队伍。当一个牧羊人， 一个孤独 的牧羊人打着盹——讲述他见到过的，偶然在梦境却又是在现实 之中出现的骑队， 一支金黄色的骑兵队伍，他们穿着军装，军装 是金黄色的，他们穿着马靴，马靴是黑色的，他们佩带着马刀， 那马刀很长，很锃亮，这个事实又像梦境，但却不是梦境，因为 14岁的刘福路跟着那支骑兵，骑上他的枣红色马走了。这么说 他已经走了四天时间了，在这四天时间里， 一支骑兵要驰骋多少 道路，此刻，刘继路看着从雪山上以及从雪山脚下延伸出去的条 条道路，每一条道路都通向幸福和烦恼的地方，通向每个人想探 索命运的地方，而刘福路，自己的儿子，年仅14岁的儿子竟然 有那么大的勇气忘掉自己置身的雪山，抛弃丽水镇和刘家宅院、 何家宅院 像一匹马去寻找北方的疆域了。所有这一切刘继路 似乎都能理解，他知道儿子，那个从小与马儿作伴成长着的少年 注定要骑在马背上- 背叛过去的历史。他知道刘家的儿子肯定要在马背上演绎出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他不知道那是一支什么样 的骑兵队伍，他们带着无法估量的穿越尘埃的勇气从北方来到南 方，他们是在雪山顶上停留了短暂的、微不足道的一个时刻，却 已经在偶然中改变了一个少年的命运。在一个黎明和黄昏的中 间， 一个午后，刘继路想着属于儿子刘福路，属于儿子14岁的 这样一个午后：春天的一个午后，牧羊人正在打盹的一个时刻， 人们在焦躁夜晚付诸一次离别和一次相逢的午后，幻梦者和驯马 者们在溜马场上置于飞絮浮尘的午后，14岁的刘福路和那匹枣 红色马儿在一起， 一支金黄色的骑兵的偶然降临，在那一时刻， 他那少年的心，那颗怦然跳动的心突然看见了从未看见过的希 望，于是，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抓住这种希望，这就是刘福路留给 他的那个难分难解的午后。所以，刘继路想象着这样一个午后认 定了这样一种命运，他惟一的儿子，那个浑身散发着薰衣草味的 女人留给他的儿子，他的足迹将踏遍和驰骋尽丽水镇外的一个广 阔的世界，从那个午后开始，他的儿子就不再属于丽水镇蜘蛛网 似的命运。这意味着，刘继路惟一的儿子不再承担丽水镇自古以 来的马帮人的命运了，因为，在那个春天的午后， 一支从天边从 北方从飞絮浮尘之中扑面而来的骑兵队伍，驰骋了儿子圈留在丽 水镇的命运，命里的事情是无法言喻的，无人可以解释出这是为 什么?那个衰老的牧羊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看见过一支骑兵，丽 水镇的雪山顶上从未降临过骑兵，然而，那个春天的午后，却真 的来了一支骑兵，他们越过北方的草原进入南方的疆域，他们在 短暂的停留之中只带走了一个14岁的少年。很显然，刘继路给 予刘福路的那个自由空间使他很轻易地就离开了自己。刘继路被 这个事实所震撼着，有很长时间他都在漫无边际的世界想象着那 支骑兵队伍到了哪里，他们驰骋于北方到南方，又从南方到北方 的道路到底是为了什么?有很长时间，刘继路都不敢把这件事告 诉给母亲肖花菊，对肖花菊来说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孙子刘福路，是因为刘福路跟随刘家的马帮队伍出发了，因为光线变黑了，肖 花菊只好凭着双手的触摸，而触摸到的世界又是有限的，不过， 她还是相信了刘继路告诉她的话，因为自她从南山坡嫁到丽水镇 来，刘家宅院的马厩中就洋溢着迷蒙般的味道，马粪味，马鞭， 马刀，马道，这一切似乎都在主宰着刘家的命运。刘继路独自一 人承担着刘福路离家出走的事实，自此以后，那支在雪山顶上出 现的骑兵，颜色永远是金黄色的，它像是在刘继路生命中出现的 一个午后，他不断地进人这个午后去，只是想在雪山顶上的溜马 场看见那支骑兵，看见那支骑兵是怎样左右了少年刘福路的命 运，自此以后，他的生活中又增加了一份等待、焦虑和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