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牧场到青藏高原的背叛
在丽水镇的牧场上,100多匹马成为了刘新路、刘店路命运 中的又一个世界,他们成功地叙述完了那场灾难,困扰他们的事 情并未发生,当刘继路把100多匹马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知道 命运并没有结束,简言之,他们心醉神迷的马帮之路并没有在澜 沧江鹰翼之下的背叛之中结束,相反,他们开始了新的道路,他 们在雪山顶上的牧场上一边牧马一边研究着那些流动着银子之声 的赶马之道。他们也在等待,除了等待之外,他们扬起鞭子,击 打着山上的石头,那遥不可及的石头,他们挥出鞭子时想象着这 鞭子在抽打着,驱逐着青藏高原的雪豹,他们用这种方式在等 待,同时想象着那鞭子也在抽打着澜沧江峡谷的蒙面人土匪的面 孔,虽然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驱逐他们命运中的敌人,让 他们寻找到那些哗哗流动的银子。两年以后,也就是他们18岁 那年,刘继路为100多匹马准备了货物,这些货物除了原有的中国丝绸、土布、茶叶、铜器、盐之外,还增加了胡椒、红椒、蔗 糖、皮革(通常是兽皮)、山药、烟草、树脂等。刘继路眼看着 两个弟弟已经18岁了,在丽水镇的赶马人看来,18岁意味着已 经是一个男人, 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用成年人忧虑的,刘继路眼 看着他们在牧场上把100多匹马调教得像自己的伙伴,便很高 兴,在上路的那个早晨,刘继路依然站在丽水镇外的马道上,目 送他们出发,白云逶迤,就像春风之中再一次飘拂而起的空袖 管,似乎已经把他的万千思绪飘走了,然而,他早就已经决定 了,并且早就已经把马帮的命运交给两个兄弟去做了,而他呢除 了开刘家商号的马店之外,也在扩大他的贸易事业,当然有一点 他明白,如果他的双翼永远护着两个弟弟的话,他们永远都做不 了独立的赶马人,这是他放弃赶马之道的重要原因,许多年来,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让空袖管在风中哗啦作响,他习惯了在失去右 臂之后用惟一的一只手臂支撑自己命运中的世界,这世界之一就 是刘家的马帮,马帮对丽水镇来说意味着锲而不舍地把梦见的道 路亲自触摸;马帮对丽水镇来说还意味着耗损着人们时光的财富 以及在这些财富之中所依靠的神话;马帮对丽水镇来说就是流 水、桃花、剥落的果核,对刘继路来说就是在消亡的命运到来之 前经历的一次次现实的梦幻。他站在丽水镇的马道前,目送着刘 家宅院的马帮渐渐消失,这个由父亲开始编造的现实,最初是绵 延到了他的命运之中,现在又绵延到了两个兄弟身上,就像绵延 到了他心灵深处的那一团团或明或暗的密云之中,他看不见马帮 队伍的尾巴了,那些长尾巴是马屁股蹶起的神话,是一次又一次 在他的现实领域震撼他灵魂的神话,如今,那神话就像一种回味 无穷的醇酒一样弥漫在他的内心世界。被风扬起的空袖飘拂在他 身体的右侧,仿佛是他命运中一面旗帜,带着他热烈的火焰就这 样持久而充满韧性地飘拂着 就像他生命中那座悠远的马帮 城,既出现在有焚毁和灰烬,有盐有水,有布有蜘蛛网的丽水镇,也出现在有蟒群、雪豹、鹰、青藏高原脊背的马道上,然 后,那只空袖管绕了一个弯,仿佛是金沙江,澜沧江承受波涛之 后的那一道道著名的大转弯,那弯儿正绕着他的身体在湍急地绕 道。
而此刻,刘家的马帮已经由两个18岁的青年率领出发,对 他们而言,出发只意味着已经又一次在梦见过的白银之道上行 走,那些梦中的白银,那些哗哗流动的白银啊,就是这样主宰着 他们的命运,也正是他们马帮之道上的目标,从这一点上,他们 就已经背叛了他们的兄长、父亲的理想,起初,是金沙江,这是 马帮道上第一次有波折的江,峡谷中飘拂着凝滞的春天香味,然 而,他们似乎也嗅不到这种香味,他们乏味地行走着,当然他们 再也不可能从羊肠小道跌入金沙江炎热的大峡谷了,他们的脚步 已经稳健,不能稳健的只是他们的心灵,心灵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飞絮浮尘的世界中,心灵渴求的是不停流逝的光阴脱颖出一个 又一个世界,刘继路用心灵渴求的那个世界中有紧贴着枕头的面 颊,那只枕头就是马帮之道,简言之,那只枕头所托着的就是荆 棘,金沙江,十三栏杆坡,澜沧江的鹰和溜索,那只枕头就是雄 伟的青藏高原,这个世界紧贴着他的面颊,绵延着他的命运,使 他在看到却体验够了苦涩的孤独之外才看见了银子,看见了银子 的绚丽之后从而梦见了自己的另一种理想;而与此相反,两个 18岁的赶马人,刘家马帮中最年轻的后裔,他们从一开始,从 梦想着踏上赶马之道的那个午夜,所渴求的就是白花花的闪烁的 银子,透过丽水镇四方街上街景,从焚毁之中哗哗流动的银子, 透过苦难从儿时的马蹄之声中从空间与时间的驱魔行动之中,那 洋溢着潮湿马粪的复杂的事件之中流动的音乐之声就是银子流动 起来的声音,那声音已经成为他们耳边最为悦耳的音乐,因而他 们所渴求的梦是如此地清晰,谁也无法改变这种梦幻,所以他们 头枕着的江河、雪山只不过是令他们厌倦的一种距离,为了此距离,为了追寻到白银,道路显得多么漫长啊。终于迎来了马帮道 上的第一个马店——上马店,他们在上马店温暖的落日中抖落了 身体之上的一根根荆棘,那些毛荆棘最喜欢沉溺在他们的布衣布 裤上,最喜欢从他们的布衣布裤上嗅到他们肉体中汗淋淋的体 味,因此,他们必须穿一条裤衩,站在上马店的一道道落日之 中,提起自己的布衣布裤,让毛荆棘融入尘埃和风中去。然后 呢,他们会赤身裸体地钻进一只只温暖的木澡盆中开始沐浴,在 上马店最让他们惬意的就是沐浴,在水中沐浴之时,四周的火盆 中燃烧着暖洋洋的火焰,让他们身体做梦的火焰,然而,对他们 来说每一个梦似乎都依循着那哗啦啦的响声,那银子的响声在滚 动,从木盆中醒来之后他们就到上马店的酒馆中用餐,上马店的 酒馆之中有几道菜让他们口味大开,它们分别是烤羊腿、红烧松 茸、清蒸芭蕉鱼、香茅草烤鸡、柴把鸡从、麂子肉干巴、黄焖羊 肚菊、香菇爆双鞭……要上一壶清澈的包谷酒,所有进人上马店 的赶马人就像上了天堂,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会忘记旅途上的艰 辛。刘新路、刘店路目光飞舞沉溺于美食美酒之中,之后,他们 又开始沉溺于上马店的美色之中去。美色是最后一项内容,上一 次进入上马店时,他们年仅16岁,美色只是在他们16岁的世界 中像诱饵一样审视着他们,他们在夜里听见了隔壁的客房中发出 赶马人与女人欢情之声时,只是感觉到喉咙干燥不安,然而,美 色并没有进人他们的肉体之谜中去,而现在美色就像美味、美酒 一样飘来,使他们情不自禁地从怀中掏出了银子,他们发现了这 样一种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上马店的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那些 把自己当作诱饵交易的女人,只要一看见男人们掏出银子,就会 走上前来,这种交易生活开始进入了刘新路、刘店路的生活之 中,他们把各自选择到的女人带到上马店的客房,两个18岁的 赶马人就那样寻找到了口干舌燥的答案,男人和女人欢娱时猛烈 翻动时的答案。之后,他们完成了这场交易,开始从上马店出发,两个人走出上马店后在面面相觑中诡秘地一笑,仿佛在交流 着夜里与女人交媾时的感觉,他们进入了十三栏杆坡,他们没有 面对日神祈祷,也没有用羊皮囊中的水浇湿父亲埋葬右腿的土 丘,也没有浇湿他们的兄长埋葬右臂的土丘,对他们来说,这些 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荒谬的,用不着去做的,甚至那两座土丘 只可能让他们感受到一种失败,他们已经逼近了十三栏杆坡,他 们在蟒群游出巢穴之后,顺利地用马刀驱逐着它们,刘新路和刘 店路的马刀鲜血淋淋,那是他们让蟒群丧命的证据,他们安然无 恙地越过了十三栏杆坡时彼此相互一笑,他们开始蔑视他们的父 亲和兄长,因为他们两人都在十三栏杆坡上失去了右腿和右臂。 在进入草原上的石头城时,从他们驻足下来以后,他们就开始在 飘荡着青稞酒和暮色起伏的街景之中寻找女人,燃烧着的18岁 开始同样燃烧着情欲,那被上马店的女人唤起的情欲,然而,他 们在美女如云的石头城中寻找着,直到他们心甘情愿地从怀中掏 出了银子,这些银子是刘继路给他们的盘缠,如今却在石头城被 一个夜晚中挥霍干净,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当他们凌晨醒来 时,女人已经携带着他们交易中的银子,远离他们而去。所有的 盘缠费都空了,剩下的只是怀中空空的布袋,他们不得不将马驮 上的货物用来交易银子,因为道路还那么漫长,道路还未绽出银 子的绚丽色彩,就这样六匹马驮上的货物使他们兑换到了一口袋 银子,他们诡异地窃笑着,这是他们赶马生涯之中的一次严重的 背叛。他们开始向着澜沧江,向着青藏高原前行,而在这个世界 里,他们认为他们已经轻松地、愉快地摆脱了刘继路的束缚,从 13岁那年他们就经历了这种束缚,尔后他们就开始想摆脱这束 缚,直到他们18岁,他们进入的18岁使他们感到在背叛中的自 由之路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