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花花的银子还远在天边
青藏高原脊背中隐藏的雪豹迟迟未出现，这几乎是刘继路意 料之外的。事实上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猎枪和长鞭。在进入青藏 高原之前的一个夜里，他把猎枪抱在胸前， 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件 在他生命之中都一一地出现过，只不过当他只有一只手臂时，却 无法想象怎样去扣动猎枪，古老的猎枪从他父亲手中传递到了他 手中，他用左臂怀抱着猎枪，当刘继路用左臂寻找着射击的方式 时，他的两个13岁的弟弟躺在篝火旁边正在做着寻找银子之梦，在梦里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是多么遥不可及啊……在夜里睡不着 觉，刘继路就那样用左手扣住枪眼，用左臂挥舞着鞭子，很多年 以前，他曾经驱逐过那些从寒冷的青藏高原脊背上扑面而来的雪 豹，然而现在跟几年前不一样了，因为他身边有两个年仅13岁 的赶马人，他要保护他们，让他们走完马帮之道以后依然完好无 损。基于这种愿望，他用一个夜里的时间改变了昔日的姿态：过 去他是用两只手臂顶住猎枪，用左手来扣枪眼，现在他寻找不到 右手了，就用左手托住猎枪，同时也用左手来扣枪眼；过去他是 用右手来击鞭，因为从降临人世之后，他右手臂的力量就超过了 左手臂的力量，现在他寻找不到右手了，就用左手来挥舞长鞭。 别人是在用一生或一段较长的时间来改变姿态，而对他来说，已 经没有时间了，因为青藏高原脊背上的雪豹也许就在前面等待着 他们。所以，给予他的时间只有一个夜晚，他利用这个夜晚改变 了自己昔日的姿态。也就在这个夜里，两个13岁的少年所沉入 的梦境是那么绚丽，白花花的银子犹如江川汹涌而来，他们在银 子中追逐着梦，睁开双眼就看见了茫茫的青藏高原，看见了他们 的兄长置身在白雪皑皑的山峰正挥舞着长鞭。他们听传说和故事 中讲述过青藏高原潜伏着雪豹，鞭子和猎枪都是用来对付雪豹 的，他们行囊中有这两种武器，有关鞭子他们曾经在丽水镇的牧 场上挥舞过，从初次挥舞鞭子的那一刹那，他们的长鞭就落在了 空中，落在了马背上，现在，他们就要有真正的天地来挥舞长鞭 了，自从出入在澜沧江的那一只只简篾溜索之中以后，他们似乎 就已经掌握了开辟人生命运的勇气，也许是那根纤细柔丝的澜沧 江峡谷中的惟一索道，使他们的生命在滑行之中伸展出了自己的 命运方式，总之，再也看不见刘新路眼里的惊恐，再也看不见刘 店路的身体在抽摘；也许是梦想之中哗哗流动的银子让他们迅速 地剥下了自己虚弱的皮囊，换上了坚硬的皮囊，也许是在刘继路
的光芒所笼罩之下，他们那一隐一现的灵魂想用此寻找到希望，这希望就是想博得兄长刘继路的信赖……总之，在这个世界每个 人的灵魂都有两面性，赶马人的舞台在马道上，所以，每个赶马 人都拥有他们在舞台上露面的双面本领。两个13岁的男孩经过 了从日出或到日落的变化之后，领会到太阳与身体交融时是温暖 的，黑夜与身体交融时是冰冷的；两个13岁的男孩还在一根溜 索上感受到了滑行可以让人身体变轻，溜索就是借助于滑行的力 量把人从此岸送到对岸的；两个13岁的男孩在夜里相互都梦见 了白花花的、令人炫目的银子，睁开双眼却看不见银子的世界， 这个梦与现实的距离让他们感受到了，白花花的银子遥不可及， 因为赶马人的道路又漫长又艰辛。
刘继路预料中的事情总会出现，在攀越青藏高原的脊背时， 海拔越来越高，两个13岁的男孩开始变得气喘吁吁，在刘继路 的记忆之中，许多年前出现的那群雪豹就是在这样的高海拔地域 之中出现的，所以他除了挎着猎枪之外，也在握着长鞭，他预料 过的事情肯定会出现，包括这群雪豹。是刘继路感受到了一群雪 豹正从寂静的青藏高原的脊背上呼啸而来，那种呼啸之声并不是 从多年前的记忆深处顺序排列而来的，而是从他的两只耳朵，他 身体中虽然少了一条手臂，然而他的两只耳朵， 一只在左边， 一 只在右边，他的两只耳朵听见了那呼啸中传来的一阵阵旋律，他 知道是一群雪豹呼啸而来了，是他生命中那群猛兽呼啸而来了， 感受到那群雪豹的还有那只漆黑的狼仔，它虽然少了一条前腿， 然而，它仍然跟随着刘继路的马帮在前进。此刻，狼仔伫立着， 当刘继路伫立在青藏高原山脊之中时，它就伫立在山脊的那一块 块银色的罩子中，它用后腿焦躁地摩挲着雪地，嘴里的低语慢慢 地转换为呼啸，很快， 一匹狼仔的呼啸之声越来越深远，而在这 种呼啸之声里，那群雪豹终于像刘继路所预料之中的一样朝着丽 水镇的马帮队伍呼啸而来了。所有的鞭子都在一刹那间挥舞出 去，刘继路站在两个年仅13岁的赶马人前面，他想用他左手挥舞而去的长鞭驱逐那些雪豹，他想在驱逐之中保护他的两个弟 弟，所以，尽管两个年仅13岁的弟弟也挥舞出了长鞭，但他们 的长鞭所鞭及的只是一个世界， 一个向他们的13岁所敞开 的——人与兽的世界。他们还鞭及不到雪豹的影子，更鞭及不到 雪豹的肉身，所以，刘继路的职责更加重要，他深感自己的职 责，他从两个年仅13岁的弟弟抽出的鞭子之中看到了他们的年 幼，他们还需要时间，只有通过时间才可以让他们的鞭子既鞭及 到雪豹的影子，也可以鞭及到雪豹的肉身世界。所以在他鞭及雪 豹的时候，他的弟弟们除了鞭及之外，也在俯视和仰视他，他们 的目光是在依赖他，如同儿子依赖着父亲，所以，在鞭及这群汹 涌而来的雪豹时，刘继路的胸口似乎又飘来了那团密云，那永远 是一团团或明或暗的密云，却可以把他的世界全部笼罩，密云是 从母亲肖花菊胸口飘来的，在他原来的生活中并没有密云飘动， 甚至连肖花菊昔日的生活之中也没有密云，密云是在母亲肖花菊 经历了一系列的劫难之后飘动在她胸口的，如今，通过母亲的思 念，那一团团密云又来到了儿子的胸口，每当密云飘来时，刘继 路就会分心，即使是在挥舞长鞭驱逐着青藏高原脊背上那些疯狂 的雪豹时，他也分了心，他的心有一半陷在挥舞出去的长鞭之 中，那长鞭驱逐的是真实的雪豹，只有在青藏高原的脊背上才会 孕育的雪豹；而他心的另一半却陷在挥舞出去的长鞭之中，鞭声 所驱逐的是包围他的一个虚无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可怕的，就像 看不见的未来一样可怕，因此，在前一种驱逐之中，他勇猛无 比，鞭声聚积着多少年来他的勇气；而在另一种驱逐之中，他的 鞭声似乎无法触摸，对一个绵绵的芳菲世界不可能的奥秘的触 摸，挟持着的这两种鞭声注定要在落下去之后——寻找到驱逐之 后的现实，第一种现实是雪豹们退下去了，如同潮汐一样退下 了，另一种驱逐之声给自己带来了一个伤口， 一头雪豹趁着刘继 路鞭声抽击虚幻未来的那一时刻，扑了上来朝着他的大腿猛烈地咬了一口。也就是说在刘继路站在青藏高原的脊背线上用两种方 法抽击雪豹时，第一种方法成功了，第二种方法失败了，简言 之，我们所置身的世界有两个现实，第一个现实就在眼前，可以 触摸得到，第二个现实是遥远的，不可触摸的刘继路面对第一个 现实时勇敢地驱逐了雪豹，刘继路面对第二个现实时，虚无的未 来注定要赐予他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在这次鞭击世界中，每一个 人都用鞭声驱逐着雪豹，狼仔也驱逐着，用它的嚎叫之声，用它 跃起来的身躯，两个年仅13岁的少年也用鞭声的影子驱逐着雪 豹，尽管他们的鞭子并没有鞭及到雪豹的影子更没有鞭及到雪豹 的身体，因为在他们所鞭及的世界里，刘继路始终站在他们身 边，保护着他们，只有刘继路受了伤，当一群雪豹终于在那座青 藏高原的脊背上撒离之后，刘继路大腿上的那伤口不像是一朵花 而像是好几朵花碰成的图案。他不得不坐在马背上，因为伤口上 图案太大，如果继续走路，只可能加剧伤口的恶化，伤口撒上了 草药独脚莲，他坐在马背上时那团密云又来了，在密云的笼罩之 下，他看着两个年仅13岁的弟弟，他们一直走在他身边，他趴 在马背上睡过去时，也正是两个13岁的少年面面相觑，刚才， 他们又经历了一场与猛兽的搏斗，他们以为在面对这群猛兽的过 程之中，刘新路已经没有了惊恐，刘店路已经没有了抽搐，在丽 水镇的牧场上挥舞出去的那根鞭子，今天终于鞭及出去，尽管两 个人都清楚，在兄长刘继路的保护之下，他们的鞭子既鞭及不到 一只雪豹的影子，也鞭及不到一只雪豹的身体，但他们的鞭子毕 竟已经鞭及出去，所以他们为自己展现的一切而暗自得意，因为 在赶马道上，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因为在梦中出现的 那些哗哗流动的银子正在遥不可及的地方等待着他们。
很显然，母亲肖花菊从潮湿的刘家宅院中的地窖中搬出来的 那一箱子银子，不仅仅是一箱子白银，对两个年仅13岁的少年 来说，在他们人生开始之时，当他们洗干净驱魔时的马粪味时，当他们触摸到了父亲的残骸变成的灰烬时——惟有从那箱银子中 发出的光泽和哗哗流动之声才是他们人生中最炫目的快乐，最大 的诱饵。人是在看见银子之后丧失自己的天真，他们也是这样， 当他们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时，刘家宅院的人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 变化，他们从那一刻开始似乎就在跟随着白花花的银子的流动之 声在奔跑，从前他们跟随着马的影子在奔跑，在丽水镇雪山顶上 的那片牧场，他们注定了要跟随马的影子，有时候是马的影子跟 着他们两人的影子在奔跑，他们喜欢马，因为从降临人世之后， 在丽水镇让他们感到新奇的事物就是马，马是他们的伙伴，是他 们的玩具，是他们娱乐成长的现实世界，马带领他们奔跑，坐在 马背上时他们一次次地听见了丽水镇的赶马人的传说和故事，因 为每一个传说和故事都离不开马，所以他们的生命就这样溶在了 马的影子中，直到母亲让他们看见银子之前，他们都还不知道银 子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花过银子，他们 手上从来也没有过银子，而那一箱子银子开始流动时，世界发生 了天大的变化，还有别人家箱子里的银子也在流动，它们发出白 银的炫目之光，发出他们从未见过的光芒，然后，诱使他们跟着 流动的银子在奔跑，他们跟着银子来到了焚毁的四方街上，银子 啊银子，你到底会给焚毁的四方街带来什么呢?他们从那时开始 每天就守候在四方街上，他们想看看那些银子到底会怎样来改变 四方街： 一些银子撑起四方街的柱子， 一些银子流动在剑川木匠 手上，从他们手中雕出了一道道格子门……银子救活了一座已经 消失了的四方街，他们明白了银子就是银子，有它存在，即使是 消失了的、焚毁了的世界也会重现在眼前，从这个真谛之中，他 们开始喜欢上了银子，两个13岁的少年就这样抓住手中的银子 溶进了那座高原客栈的黄昏之中。他们小心翼翼地抓住银子，不 敢轻易使用，惟恐不小心，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会从他们掌心不 翼而飞。这是一座高原客栈，到处是马店，窄小的街上到处都走着赶马人，他们突然看见了这样一幅图景： 一个喝醉了酒的赶马 人搂着一个女人，当那个女人想挣脱他时，他就从怀里掏出几枚 银子放在了那个女人的手上，那个女人就即刻停止了挣扎。这幅 图景使他们再一次看见了银子的作用，那个赶马人用银子征服了 那个女人的挣扎，用银子彻底驯服了那个女人。银子，两个少年 抓紧了手中的银子，他们沿着那条街道走啊走，到处都呈现出这 样的情景，银子换来了酒，银子换来了女人，银子换来了那个黄 昏的欢歌笑语。他们直到走累了才走进了一家酒馆，缭绕在街景 和空气中的酒味使他们感到饥饿来临，他们要了一份手抓羊肉， 要了一壶青稞酒，他们松开了手中紧紧抓住的银子，这是他们人 生中第一次交易，那天黄昏，他们用手抓起香喷喷的羊肉，第一 次喝着青稞酒，开始微醺的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 人生终于开始触到了银子。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你到底在哪 里?
刘继路把两个13岁的少年带到了赶马道上，为了保护他们 他的右臂没了，他的腿上被雪豹咬出了一个伤口，即使伤口结疤 以后，依然留着好几朵花瓣干枯萎缩以后的痕迹。他把他们带到 了目的地印度，在交易市场，他手中捧着银子，并把银子装在一 只布袋中驮回了丽水镇，驮回丽水镇的还有来自印度的货物。从 此以后，他眼看着两个13岁的少年进人了15岁，再进入了16 岁。两个兄弟围在他身边， 一声声叫唤着大哥大哥，在他们进入 16岁那年，刘继路决定让他们单独带上刘家宅院的100多匹马 出发，驮上食盐、丝绸、铜器等货物，在两个兄弟的强烈要求之 下，他或许已经感觉到，时间已经到了，到了将他们的独立意识 贯穿在一条马道上的时刻。确实，时候已到，在他们进入16岁 那年，刘继路把他们送到了丽水镇外的马道上，那是一个已经有 梨花开放的季节，他站在路边，春风吹荡着他的袖管，吹荡着他 的身体， 一团团或暗或亮的密云使他再一次回忆起了灵堂中的时光，他从赶马道上带回银子和印度货物的那一刻，他的脚落在丽 水镇，那一刻那一团团或明或暗的密云好像鹿脚踏在他心灵上， 果然，他刚进入丽水镇就已经看见了悬挂在何家宅院和刘家宅院 的那团黑色的蜘蛛网，他的心慌乱地跳动着，直奔黑色蜘蛛网之 处，他步人了何家宅院，他看见了灵堂，而他的脚落地时发出的 一阵阵瓮声瓮气的声音仿佛触到了十三栏杆坡上蟒群的牙齿，仿 佛触到了青藏高原脊背线上的一群雪豹的嚎叫，仿佛是他的马帮 脚下留下的痕迹之声——他揭开一块白色土布，看见了自己的女 人乐乐，这个浑身散发出薰衣草味道的女人全身涂着草药防腐 剂，已进人了生的冥期，在生命之中有两种不同形式的冥期，第 一种冥期是一场睡梦，人进入冥期是为了捕捉到美好；第二种冥 期是一场永不醒来的睡梦，人进入这种睡梦是为了不被人所唤 醒。乐乐进入的是人生中第二个冥期，无论刘继路怎样呼唤她， 她是再也不会醒来了，连同她的儿子已经进入了永恒不变的第二 个冥期。刘继路的现实从来也没有这样破碎过，破碎得就像风中 吹来吹去的那只黑色的蜘蛛网，母亲肖花菊走到身边来，母亲的 双手开始时触摸着他的影子，后来开始触摸到了他的手臂，当母 亲肖花菊触摸到那只空袖管时母亲突然大叫了一声，再一次昏眩 过去，母亲醒来之后，她连一丝丝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刘家 宅院和何家宅院的另一场葬礼就在那个秋天拉上了帷幕。那团密 云在母亲肖花菊的内心飘荡着也同时在刘继路的灵魂深处飘荡 着。也可以这样说，那一团团或明或暗的密云笼罩着世界，笼罩 着心灵，笼罩着肉体，笼罩着现在和未来。在密云或明或暗之 中，时光和一滴滴露水共同融化着心灵的伤痕，刘继路的空袖管 一次一次地被风吹得哗啦着响，犹如一面旗帜，然而这只是他个 人的旗帜，那哗啦之声记载着伤感和旋律，也记载着破碎之梦和 未来之梦，当刘继路站在丽水镇外的赶马道上时，两个16岁的弟弟已经肩负起名副其实的赶马之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发，那100多匹五颜六色的马尾巴摇曳着，仿佛在摇曳着令他恍惚不安 的时光，令他疲倦和忧虑的时光，他再一次怀着对或明或暗的那 一团团密云的神秘情感，让他的空袖管在风中发出了呼啦啦的响 声，而他的另一支手臂，留在他身体上的那只左臂—— 已经从遥 远的过去跟随他走到了现在，他的左臂留在他身上是为了扶持他 的未来，他的未来必须从此刻开始，诸如风从此刻开始吹拂，诸 如种子从此刻开始发芽，诸如丽水镇的四方街，那座盘踞心头的 街道从此刻开始寻找着花纹的同时也在寻找着斑点。他醒着，他 就梦着，他醒着或梦着就一次次地产生了对那条马道的思念，但 他此刻把刘家宅院的马帮交给了两个16岁的少年，他们是他的 兄弟，也是捕梦者，所以，他扬了扬空袖管，无臂的袖管，回到 了四方街，在里面，在充满盐、铁、铜、草药、丝绸、大米的里 面，他就能寻找到谷物、牧草、禽鸟一样的世世代代枝繁叶茂的 歌谣，他之所以失去右臂，是为了留在四方街，是为了把马帮队 伍留给两个16岁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