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教堂中的女人
马道上的澜沧江就像是阳光中洒满了金色字母的河流,它流动如呼吸,也可以说带着万物的呼吸在流动。就在这流动之声里 刘继路带领的马队又开始接近了澜沧江。已经失去了右臂的刘继 路已非同昔日,所谓昔日就是昨夜梦境中的一个现实,昔日已 逝,而现实却是严酷的,离澜沧江岸上的那条羊肠小道越来越近 的时候,刘继路想起了传教士特拉格,就是他在自己患疟疾时用 金鸡纳霜治好了自己奄奄一息的生命,所以,对于刘继路来说, 特拉格就是他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每一次经过澜沧 江岸上时,刘继路都会让马帮队伍因此驻扎于岸上,他好有时间 去看法兰西传教士特拉格。他虽然不理解那座矗立在澜沧江的教 堂,也不理解法兰西传教士为什么终日守候那座教堂,然而,那 个披着长袍的传教士对他来说却是一个神秘的人,就像困扰着他 的叙说过去的时间和未来之时间一样神秘,而此刻,他的右臂失 去了,那只袖管起初是被草原上的风吹拂着,后来又被澜沧江岸 的热风所吹拂着,每当风吹拂而来时,那只空空的袖管就会发出 声音。此刻,灼热的太阳就像一只巨大的火盆炙烤着他们的身 体,两个年仅13岁的弟弟进入澜沧江就像进入了地狱一样失去 了希望,他们此刻终于躺倒在帐篷之中了。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午 后,刘继路沿着澜沧江而上,在上面就是法兰西传教士特拉格的 银灰色教堂。井然有序的教堂出现在炙烤中的澜沧江岸上,刘继 路望见了从澜沧江河谷上岸的几个教徒,他们胸前佩挂着木十字 架,随同身体在晃动,木十字架也在胸前晃动,他们胸前的十字 架仿佛也在被太阳炙烤着,他们已经上了山朝着通往教堂的一条 小路走去了,此刻,刘继路的那只袖管被风荡来荡去,而此刻, 更令他惊讶的现实却出现在眼前:在教堂之外的那些荒地上,已 经种植上了葡萄树,正在给葡萄树浇水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从 丽水镇早已出走了的刘嫁女,她的胸前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十 字架。刘继路走到她身边时,她仍在专注地浇水,刘继路咳嗽了 一声,她才抬起头来,他看着她胸前的十字架,那只金黄色的十字架在灼热的阳光下晃动不息,而她呢,则看着他的那只迎风飞 舞的袖管——两个人在一刹那间相遇,都辨认出了各自的命运。 在那天下午,刘嫁女带着刘继路环绕着教堂的那座山冈散着步, 她讲述了自己的历程,在世代交替的马帮之城丽水镇上她历经了 一座四方街的焚毁,她看到了哥哥刘漫路变成恶魔的面孔,她历 经了恋人杨鹏变成灰的故事,还有失去了右腿的父亲化成灰烬的 现实,她的内心从那一刻开始似乎已经化成了灰烬,在万念俱灰 的现实中,只有澜沧江河岸上的这座教堂使她寻找到了活下去的 希望。所谓希望就是走,去寻找那座教堂,所以这是她从丽水镇 消失的真实原因,现在,她已经寻找到了教堂,她已经做了一名 澜沧江峡谷之上的女教徒,她留了下来,除了做女教徒之外,她 开始为传教士特拉格种植葡萄园,因为这位来自法兰西的传教士 已经开始了酿制红色葡萄酒,当然,对于来自丽水镇的刘嫁女来 说,她之所以留在传教士特拉格身边做女教徒和种植葡萄树外, 她还有一个更大的希望,她想带领法兰西传教士特拉格沿着丽水 镇马帮队伍走过的道路进入丽水镇的雪山顶上,她有一个愿望, 让丽水镇人有一座雪山顶上的教堂,就像丽水镇人拥有雪山顶上 的牧场和养马场一样。她叙述着这个愿望时,她胸前的十字架在 晃荡着,仿佛已经让她进入了一个被神所支配的世界,而刘继路 的那只无臂袖管,那只深蓝色的土布袖管在走出丽水镇时还有一 条右臂的存在,在走在十三栏杆坡上时,就变成了无臂袖管,风 像是找到了吹拂忧伤的感觉,让那只空袖管吹得呼呼作呼,刘嫁 女走上前来触摸着那只空袖管,她似乎再一次寻找到了被神所支 配的力量,因为在她用手触摸到的空袖子里,触到了人类在来回 踯躅中的悲剧,她似乎又触到了令她目光黯淡无光的世界,因而 风吹响了她胸前的十字架,从十字架和空袖管发出了不同的被风 所演奏的声音,在两个人对生活不相同的选择里,那天他们只好 站在教堂门口互相告别,刘继路没有见到传教士特拉格,他到附近的澜沧江村庄传教去了。走了一段路后,刘继路回过头去,他 似乎想把刘嫁女拉回去,让她回到马帮队伍之中去,因为她曾走 在赶马队伍之中,然而,当他回过头去时,刘嫁女置身在那片葡 萄园中,她已经埋下头修枝,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 带上她走。刘继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正在返回赶马人的驻宿之 地,热风比刚才更猛烈,将他的袖管吹得哗哗作响,他总是在想 刘嫁女做女教徒的事情,他不理解她,因为对他来说,那座矗立 在澜沧江岸上的灰色教堂并不能让人逃脱消亡的命运, 一切事情 要发生的就注定要发生,就像他的袖管一样,之所以被风吹得哗 哗作响,是因为她的右臂正如他父亲刘严路的右腿一样已经不翼 而飞,已经不再属于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他的生命。他回到 搭起在热风中的帐篷里,他的狼仔已经等候他很久,狼仔失去的 前腿使狼仔再也不可能像昔日一样狂热地奔跑。人也一样,失去 右臂的刘继路,只剩下了一条左臂的力量,人之所以拥有两条手 臂与拥有两条腿是一样的,在广博世界的谬误和真理之中,具有 两条腿和两条手臂的人很显然要奔跑得更快,腿是用来奔跑的, 而双臂却是为了协助两臂奔跑得更有力,更平衡,在更多情况 下,两条手臂是为了拥抱,是为了搏斗,是为了触摸,是为了在 谬误和真理之间 · 在或明或暗的密云之中耗尽自己的热情。而 对于只有单臂的刘继路来说,除了让自己倾听到空袖管哗哗作响 之外,他必须寻找到将一条手臂当作两条手臂使用的力量,这样 看来,刘继路是具有这种素质的,从十三栏杆坡的失去手臂之日 起,那种在或明或暗的密云之中游动的心灵就已经让他具有了去 面对一条手臂的素质,把一条手臂当作两条手臂使用,这一世 界,同样能够在奔赴谬误和真理的路上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 现在,他失去了右臂同他的狼仔在澜沧江过了一个夜晚,明天他 将带领马帮渡过澜沧江,从一只只溜索篾筒上渡过江去,他知 道,当他们的身体蜷曲在一只只溜索篾筒上时,两个年仅13岁的弟弟很可能双眼闪烁出惊恐的目光,身体抽搐,然而他知道每 一个人走上第一次赶马之路,内心既怀着惊喜也会充满了惊恐, 因为从丽水镇出发通往西藏或印度的古道——其图案就像插满了 刀刃一样是不可言喻的。他深信两个弟弟就像当年14岁的自己 一样已经走过了十三栏杆坡,已经走出了草甸子、石头城,已经 抵达了澜沧江边,更远的路程会一次次交织着人生的荒谬和真理 出现在他们面前,所以,第二天早晨,他站在澜沧江岸上,他用 手拉住了一只巨大的筒篾溜索,首先,他作为刘家宅院的头领, 是他率领着这支队伍出发的,他必须把一匹匹马,马驮和人送过 去,他已经想好了,他要最后一个渡江。他让两个年仅13岁的 弟弟站在身边,站在身边也就是站在澜沧江岸上,这里是离蓝天 白云最近的地方,鹰来了,就像以往盘旋在他们头顶,乌黑的鹰 群拍击着双翼,然而,鹰并不敢俯冲下来捕猎,因为黑压压的马 帮队伍超越了鹰的力量,所以鹰只不过是空中拍击翅膀的生物, 两个年仅13岁的男孩抬起头来看见了鹰,这也是刘继路的意图, 凡是展现在赶马路上的风云以及鹰的残暴,他都想让他们看见, 因为一个赶马人只有完全置身在赶马路上,才有可能置身在一个 赶马人命运的字母之中,刘继路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堂,但他知道 赶马人的命运是由那些金黄色的字母或乌黑色的字母所编织而成 的,丽水镇的女人在家中编织着布匹时,也正是赶马人在路上编 织字母的时刻,所以, 一个赶马人必须在字母的编织之声中分担 着命运的现实,如今,现实已经再一次由一只只简篾溜索滑动在 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