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发出薰衣草味女人的劫难
当刘继路的手臂被蟒蛇咬住的那一时刻,何家宅院中的女人 乐乐正把从织布机上织出的布收拾好,在她下台阶时突然被什么 东西绊了一下,其实台阶上什么也没有,然而,还是有什么东西 绊住了她的身体,那肯定是一团密云,绕在刘继路眼前的那团或 明或暗的密云来到了她的眼前,使她眼冒金花——绊住了她八个 多月的身孕,从而使她从台阶上滚下来。毫无疑问,散发出薰衣 草味女人的劫难已到,她大概是被刘继路的劫难所罩住了。当刘 继路被咬断手臂之日也正是她早产的时刻,从她子宫中滑出的血 像是那一团团或暗或明的乌云中的花朵,像是正在绽开的梅花, 又像是正在绽开的石榴花——总之,似乎宅院的台阶总共有十 级,刘继路的女人每天坐在台阶上的平台上织布,她从一开始织 布时就把织布机安置在台阶的平台上,她喜欢那里的阳光,每天 阳光最早就照耀着那些平台,然后才移到院子里,她没有想到在 阳光移动的那个午后,她织完了长长的一匹布,她没有想到她的 受难日就在眼前,血流在台阶上时也正是刘继路的右手臂丢失在 十三栏杆坡上之时- 这同样的劫难完美无缺地映现出最强劲的 时光已经将她身体中的幼芽——越出了她的身体。她只能呼叫, 她感到只有呼叫声才可能唤醒别人,在这个午后,除了呼喊声没 有人看得见她的劫难。从她身体中发出的呼喊就像她身体中所散 发出来的薰衣草味道 · -即刻就弥散在邻居家里,那个同样在宅院中织土布的一个邻居, 一个中年妇女听见了她的呼喊之声,凡 是听到这种呼喊之声的女人都意识到另一个女人在流血之中受难 了。那个邻居放下织布机让布衣发出窘窣之声很快就来到了她身 边,她此刻已经绊倒在台阶上,从她子宫中流出来的血不再是一 朵朵殷红的梅花或石榴花瓣,而是揉碎的梅花或同样是揉碎的石 榴花瓣……那些花瓣堆积成一幅受难图,另一个邻居的女人也来 了,她一看见这情景就尖叫了一声,女人在各种时刻发出的尖叫 声是有力的,这个发出尖叫之声的女人跑出去了,她出门的第一 件事是请接生婆,第二件事是去刘家宅院。转眼之间接生婆来 了,肖花菊和腊梅也来了,接生婆用尽了力气,同时也用尽了她 三十多年的经验,然而,刘继路的女人和她身体中的孩子还是在 这个劫难日的时刻变成了一团团揉碎的梅花图或一团团揉碎的石 榴花瓣图。这个浑身散发出薰衣草味的女人连同她的孩子在挣扎 中断气的那一时刻,在十三栏杆坡道上,也正是刘继路的手臂被 马刀砍伐的时刻,也正是刘继路昏迷而倒下的时刻。在这么短暂 的时间里, 一切就这么快地发生了,这么细致地连接在一起的是 劫难图。为此,肖花菊伸出双手去轻柔地触摸着那一幅幅揉碎的 梅花图或揉碎的石榴花瓣图。那模糊的图案使她心里的那团密云 再也不会变亮,从那一刻她的头就在旋转啊旋转,腊梅扶住她, 她并没有因此倒下。为了让刘继路回家以后能看到妻子和孩子的 遗容,肖花菊请丽水镇的巫师请来最好的防腐技人,那是一个隐 居在一座山冈上的牧羊人,那个巫师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巫师找 到他时,他正在一条溪水边浣洗草药。在丽水镇,如要在一段时 间中留存尸身在家里的灵堂前,惟一的办法就是请来民间技人 用他们手中的草药涂在尸身上,这件事几年之前刘继路曾做过, 当时,是为了将何向阳的尸身带回丽水镇。现在,肖花菊终于让 那个巫师请来了那个民间技人,他背着一布口袋碓碎的草药出现 在何家宅院时已经是一个黄昏。这是一个面目失去了时间性的老人,无人能够猜出他的年龄,因为无人能够猜想出他生活的方 式, 一个牧羊人却收藏着无以数计的草药秘诀,他看上去似乎已 经太老了,然而,他的步履却又是那样地敏捷,在那个黄昏把丽 水镇笼罩的时刻,他从布袋中抓出了草药放在木盆中,加上水和 一种神奇的粉末搅拌之后- 开始了涂尸过程。让散发出薰衣草 味道的女人躺在阳光下,她的香味似乎依然在向外弥漫,还有那 个婴儿,那是一个男婴,他就像是一颗发芽的种子,然后这颗种 子已经折断了他的根须。民间技人伸出手来涂着的草药剂是红色 的,红中有黄,红中还有绿,但红色是主调,何家宅子中散发出 防腐剂和薰衣草之味, 一个女人的尸身和一个男婴的婴身回到了 灵堂。这个女人甚至在噩梦之中也不会想到她的劫难日已经到了 尽头,已经到了一个没有风光和时间的尽头,既没有风光在等待 她,也没有时间在笼罩她,既无风光也无时间的人进入的是冥 睡,如果人不从冥睡之中醒来,那就进人了死亡。在灵堂中,肖 花菊似乎在穿过时间,她虽然双眼模糊,但她仍可以借助于模糊 的视线穿越时间,凡是能够让心灵、手臂、意志穿越时空的人, 就是生者,他们拥有着无尽的遭遇, 一旦幸福的遭遇和苦难的遭 遇已同生者擦身而过,那么就进人了活生生的冥睡,就像是这个 散发出薰衣草香味的女人和那个男婴。然而,对肖花菊来说,她 还在体味着穿越时空的那种幸福的遭遇和苦难的遭遇,她还没有 进入冥睡,尽管她已经疲倦万分,然而她仍然是生者,从这一刻 开始她就守候在灵堂之中,她在灵堂中追循着儿子们的行踪,然 而那条马帮之道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就在乐乐进入冥睡期不 再醒来之后,她的儿子,她和刘继路共同的儿子刘福路仍然每天 独自跨出门槛,他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有时候也会走 进灵堂,然而他之所以走进灵堂来只是被里面的烛光所吸引,他 在烛光四周站了站又出去了,对他来说他的世界就是刘家马宅。 他的世界很小很小——来自那匹枣红色马驹,从走路的时期,准确地说从他跨出门槛的第一天,他寻找的世界就是马厩,这是刘 家马宅,这是赶马人家族的马宅,赶马人总是离不开马宅,那些 马道上的历史必须有马相伴才能写成诗篇。刘福路钻进了马厩, 马粪味洋溢在他鼻息之下,他呼吸着,奔向了那匹枣红色的小马 驹,当他的父亲走在十三栏杆坡上受难时,那天上午他就像以往 那样又一次摆脱了母亲的笼罩,而当他的父亲和母亲遭遇到不同 的劫难时,他已经寻找到了那匹枣红色的马驹子,而当他从马厩 回家时,却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叫喊之声,就连母亲的身影也看不 到了,他的祖母来了,他的祖母伸出双手来拥抱他时对他说: “福路,你的母亲在睡觉,你知道了吧,不要在院子里说话,从 现在开始,你就不要大声说话。”他从来也不会大声说话,既然 母亲在睡觉,那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就让母亲好好睡觉 吧,于是他又溜了出去,直奔马厩,时间就在这里,在马厩中, 在何家宅院以不同的形式流动着,肖花菊就睡在灵堂里,只有在 这里她似乎才可能看到儿子们的足迹。腊梅婶子夜里才陪她,白 天她又回到刘家宅子中去织布,因为她知道有一场葬礼。她正在 编织着孝布,那一匹匹白色的土布在她手中已经编织而出,如同 白色的瀑布从身后飘曳到院子中间,被风轻轻吹动时,让腊梅感 到凄凉,她已经决定了要在这座丽水镇永远生活下去,虽然刘严 路离她而去了,然而她和刘严路的儿子刘店路已经上了路,跟着 刘继路去做赶马人了,这是令她无比欣慰之事,她知道有儿子在 此,她就能寻找到自己生生死死的根须,所以,她一心一意地守 候着刘家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