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路把右臂丢失在十三栏杆坡
三天的时间已过,在上马店休整的三天时间里,整个上马店都似乎回响着两个年仅13岁少年的疼痛之声,刘继路想,也许 是他们太小了,他是15岁坐在上马店挑血泡的,可自己为什么 就抑制住了那一阵阵疼痛的叫喊之声呢,因为自己15岁,他们 之所以叫喊,是因为他们才有13岁。尽管如此,他仍然决定带 他们从上马店进人十三栏杆坡道上去,在这之前,在上马店休整 的三天三夜时间里,那一团团滚动在他内心深处的或明或暗的密 云进退自如地在他面前,犹如母亲的目光和声音,犹如父亲化为 灰烬之后的灵魂之回声,他们的存在和出现似乎想驱走他的密 云,然而,密云却更深沉地依循着命运的进退,出现在他的梦乡 和现实之中。他开始面对十三栏杆坡了,进入十三栏杆坡之前, 他把两个13岁的少年拉到身边,他压低声音平静地然而庄严地 告诉他们,十三栏杆坡上有起起落落出现的蟒群,父亲就是在十 三栏杆坡上失去了右腿,如今父亲的右腿仍然埋在十三栏杆坡 上;他说,但每一个从丽水镇走出来的赶马人必须用勇气和智谋 去面对十三栏杆坡,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他说,现在,我 要让你们学会祈祷,面对日神祈祷,这是父亲教会我的,也是何 向阳大叔教会我的,如今我也要教会你们,日神会保佑我们每一 个人。然后他把手中的武器交给了两个弟弟。他已经隐隐约约地 感觉到刘新路的目光中再一次出现了惊恐的目光,刘店路的身体 已经在发出抽搐的信号,然而,这一切只会加重他保护他们两人 的神圣使命。他带领他们在进入金黄色的十三栏杆坡后开始了祈 祷,两个少年的身上佩带着马刀,那锃亮的马刀,在这之前虽然 已经在刘家宅院之中操练过,然而,当他们真正呈现在马刀的影 子之下时, 一个仍然是惊恐的目光,另一个仍然是抽描之身 影 在冒险的旅途,这两种状态使刘继路决心在最危急之时, 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两个13岁的弟弟,当然他仍然祈祷着在这 个午后的时刻,让十三栏杆坡上的蟒群进人沉睡的时刻,让那群 蟒群在欢娱中忘记时间地交媾,十三栏杆坡就像那团滚动中的或明或暗的密云一样终于呈现在面前。埋葬刘严路右腿的那座隆起 的地方也出现在眼前,何向阳栽在上面的一棵松树已经长高了, 它纤细的身躯仿佛是刘严路曾经幻想过的那条重新长出来的右 腿,刘继路用羊皮囊中的水浇灌那棵松树,并告诉两个年仅13 岁的少年说: “喏,在这泥土之下,埋着我们父亲的那条右腿, 你们记住了,今后经过十三栏杆坡上时,都要把来自丽水镇的水 从羊皮囊中倒出来,用它来浇湿我们父亲的那条右腿,听明白了 没有,父亲的那条右腿埋在这里太寂寞了,只有来自丽水镇的水 才能浸湿父亲的右腿,让它,让那条右腿感受到我们的存在。” 他说这些话时,那个目光中流露出惊恐的刘新路迷惑似地点点 头,那个浑身在轻轻地抽搐中的刘店路也点点头,刘继路以为他 们都听明白了,然后带着他们继续赶路。十三栏杆坡上金黄色的 阳光仿佛是荡漾着刘继路内心深处密云的一条彩带,他走在两个 弟弟中央,用从未有过的内心上升的使命感捍卫着他的两个弟 弟,与此同时,他明白了他之所以亲自带他们上路,就是为了在 捍卫他们生命之时,也同时打开他们生命的大门,因为只有打开 他们生命的大门,他们才可以进入14岁,进入18岁 ……然后才 有未来在等待他们。这未来对他们来说就是从羊肠小道进入十三 栏杆坡,然后再进入澜沧江……金黄色的时间游移在寂静的十三 栏杆坡,他带着这支马队,锣鼓声开始回响起来之后,每个人似 乎都在祷告着,就在这一瞬间,刘继路突然觉得脚下洞穴和干涸 沙床中的蟒群已经在出动,已经在它们的世界中等待着他们,因 为这是一群饥饿至极的蟒群,它们已经不可能享受美妙的午后睡 梦,更不可能沉溺于炎热中的交媾生活。蟒群已经张开嘴嗅着来 自马帮队伍中人肉的芬芳和马肉的美味,到了捍卫两个13岁少 年的时候了,刘继路敏锐的目光透过金黄色的十三栏杆坡已经看 见了蟒蛇的舌头,那有毒的牙齿和液体正等待着,正迎接着人类 打开了明天和昨天之梦幻的道路。谁也无法逃脱,因为走在这条十三栏杆坡道上的人谁都不想逃脱,包括每一匹马都不想逃脱, 这就是丽水镇的赶马人的故事,于是,蟒群像刘继路所想象的那 样扑面而来了,仿佛用它们的身体早早地挟裹住过去与未来之间 蕴藏的毒焰,每一条蟒都用嘴喷吐出火焰——扑向这支绵延着过 去与未来,现在和将来的马队。刘继路带领着马队中的每个人开 始了搏斗,真正的搏斗确实已经来临了。蟒群的出动从某种意义 上来说是让赶马人体验道路之陷阱,它们并不惧怕刀刃——迎着 刀刃而上,通过交锋的方式,蟒群同样能获得胜利和失败的快 感,这就是搏斗,但刘继路没有想到在丽水镇的四方街被焚毁的 日子里——十三栏杆坡上的蟒群生活在它们的洞穴深处,它们无 所不在地繁殖,其乐融融地繁殖,在赶马人停止了脚步声时,蟒 群在忘情地繁殖,只为了等待它们的猎物出现。猎物,蟒群们已 经在春夏秋冬中消磨够了时光,训练好了它们的利齿,所以,当 赶马人作为蟒群的猎物出现之后- 整座十三栏杆坡上的蟒群开 始从它们一个巢穴又一个巢穴的局部轻盈地、喜悦地、疯狂地旋 转着身体中无所不在的旋律,那旋律也正是赶马人不能忽视的低 音,起初只是一阵阵低音,仿佛是从蟒群的花纹中散发出来的, 仿佛是从蟒群的圆滑的身体中扭动而出的,后来证实了那旋律是 从它们的利齿之中散发出来的。不错,从蟒群的吮吸之声中—— 散发出来的曲曲弯弯的旋律像是从很深的地方奔腾咆哮而来,各 种颜色的蟒越来越近地窥视赶马人的脚踝、腿、手臂——因为根 据以往的经验,脚踝、腿、手臂中的血是最为甘甜美妙的。就这 样,刘继路听见两个13岁的弟弟尖叫了起来,因为蟒群已经在 这尖叫之声中出动了。数不清眼前交织着多少条蟒,三条巨蟒正 朝着刘继路而来,两个13岁的少年挥舞着马刀,他们完全是在 惊恐、抽搐中开始了搏斗,尽管如此,刘继路仍然用身体挡住了 巨蟒,尽管如此,两条巨蟒已经窥伺到了两个少年年轻的脚趾头 和手臂,在这过程之中, 一心一意地想要保护两个弟弟的刘继路,突然被一条巨蟒咬住了手臂,那不是他的左臂,而是他的右 臂——尽管他即刻用马刀砍向了巨蟒的身体,巨蟒倒地了,他手 臂上的伤口却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怒放着,刘继路来不及护理伤 口,他又开始了砍伐,马刀是今天的武器,在这之前他们没有马 刀,他们只有匕首,马刀是丽水镇的又一种新型武器,是由外地 赶马人带到丽水镇的。在马刀的砍伐之下,这确实叫砍伐,无论 如何,在十三栏杆坡如果一旦有蟒群出动,只有马刀可以砍伐出 一条道路来,终于,几十条蟒蛇的身体断成了几个符号,像满地 的字母零散地一命归阴,另一些蟒群已经逃命,它们逃命的方式 是迅速地, 一旦它们感受到遍地尸身飞舞时,它们就会在同伴们 的血腥之味中逃离现场。刘继路专心致志地想着保护两个弟弟的 职责,以至于没有发觉右手臂的那朵宛如怒放中的栀子花一样的 血淋淋的伤口。当一切搏斗平息下来以后,他的伤口似乎才发出 了疼痛,被蟒群咬噬住的那种疼痛终于在他做赶马人的此刻被他 所感受到了,他知道做一个赶马人,尤其是做一个男人意味着要 感受各种各样的疼痛,尽管他已经从何向阳和父亲身上感受到了 来自他们身体上的疼痛,但作为他自己,直到如今——十三栏杆 坡才赐予了他从伤口直通肉体的疼痛。
他把马刀交给一个马帮徒弟,此刻,他的狼仔面对着那个徒 弟突然嚎叫起来,刘继路突然看见那匹狼仔的前腿,绽出一阵鲜 血,他意识到了什么,因为他在搏斗时感受到了狼仔也在搏斗, 而且那匹狼仔一边搏斗一边还发出嚎叫之声——现在它的脚呈现 出一个伤口,他知道,狼仔也在恳求那位马帮徒弟,让它的一条 腿从身上消失。马刀突然变得轻柔起来了,马刀怎么也无法落下 去,落在刘继路的手臂上,然而,刘继路却呈现出了伤口,这朵 花一样的伤口虽然艳丽,但如果不迅速斩断它,那么刘继路的性 命就难保,这呈现出的伤口让举起马刀的徒弟突然砍了下去-— 一只右臂从刘继路手臂上斩断的那一刹那他就像他父亲当年在十三栏杆坡上斩断右腿一样昏迷了过去。马帮徒弟带着他两个弟弟 在十三栏杆坡上开始掘了一个土坑,他们将把斩断的右臂以及狼 仔身上的一条同样斩断的腿埋在土坑里,他们是在刘继路昏迷的 那一刹那把狼仔的前腿斩断的。年仅13岁的刘新路和刘店路就 在这种时间感受到了天地一片黑暗,刘新路的惊恐变成了一片灰 暗的世界,刘店路的抽搐仿佛世界即将坍塌了一样,他们怎么也 没有想象到——在牧场上想象中的赶马人的生活会是如此地残 忍。在父亲的右腿遥遥相对的前方,又重现出了一个隆起的土 堆,里面埋葬着刘继路的右臂、 一匹狼仔的前腿。刘继路的昏迷 并不长久,他很快就醒来了,他嗅到了手臂上一阵阵的草药味, 那是撒在伤口上的白花蛇舌草,那是他亲手采撷的草药,在每年 的七八月份,他就会跑到雪山上去,每一个赶马人都要在赶马前 夕准备各种各样的草药,白花蛇舌草只是其中的一种草药,它那 纤细的根须在一场大雨过后更加葱绿地脱颖而出,这种草药从某 种意义上来说是为十三栏杆坡而准备的,此药的出现就是为了防 备人类被蛇所侵袭。刘继路爬了起来,刚才他躺在一棵树阴下, 躺在他旁边的还有那匹狼仔,狼仔没有像他一样醒来。直到现 在,刘继路才嘘了一 口气,因为两个13岁的弟弟虽然年幼胆怯 却已经在成长,穿过明亮的金黄色的十三栏杆坡后,他深信他的 两个弟弟就会变得勇敢起来。这正是梦,他们从前在做梦,如今 却在释梦的时期,他们做梦时,每一个梦都是美妙无比的,没有 荆棘,也没有伤口,没有陷阱,也没有恐惧,他们做梦时置身在 梦乡,那是一片牧场,在丽水镇看来,雪山顶上的牧场就像天堂 一样美丽,所以他们当然会在牧场做梦,梦是美丽的,每个人在 做梦时都没有在梦境中想象出会有蟒群疯狂而来,会有蟒蛇咬断 人的手臂,事实上是实现梦境的过程比看见梦境要艰险得多,刘 继路看见了那土堆, 一个马帮兄弟正往土堆上栽一棵小松树,从 旁边移植而来的那棵小松树将像父亲右腿上面的那棵树一样茁壮成长,那将是从他手臂上长出来的一棵树,也是他新长出的手 臂。他因此并没有让自己的面孔呈现出悲哀,他又带着马队上路 了,他让那匹狼仔骑在马背上。经过了一场与蟒群的搏斗之后, 每一个人都似乎喘了口气,两个少年在走出十三栏杆坡以后似乎 已停止了惊恐和抽搐,正如刘继路所想象的那样,等他们进入 14岁,15岁,16岁以后, 一切都会变样,所以,他在失去自己 的右臂之后既没有伤感,也没有责怪命运,也许是何向阳及刘严 路给予了他勇气,他此时此刻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团或暗或亮的密 云,有时,密云就显现在眼前,失去一只右臂的那种不习惯—— 使密云显现,像他想象过的传递着人生明亮或黑暗的字母,他走 在路上,只有路可以让他失去右腿,父亲失去了右腿,而他则失 去了右臂,就在这种命运的密云之中,他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带 着马帮,丽水镇在经历过焚毁之后的第一支马帮队伍进入他的密 云之中去。涌动在他生命之中的那团密云——依然从不与他分 离,犹如那匹狼仔失去了一条腿之后依然留在他的面前,也许, 从这一刻开始,无右臂的刘继路会真正地在命运之中开辟出新的 道路,两个13岁的少年走在他身边,他们经历了十三栏杆坡, 也许,如果没有刘继路的手臂在护卫他们,也许他们中的谁也会 失去手臂,然而,因为有了兄长,他们连一个手指头也没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