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路开始走路的第一个季节
肖花菊在怀抱着孙子的时刻已经想出了这个男婴的名字:刘 福路,既有福又有路,从那一时刻开始,肖花菊就看见了刘福路 的命运,虽然多年之后的那条马道对这个男要来说还很遥远,然 而,她知道,刘家的绵延魔法是在路上展开的,就像肖花菊所想 象中的一样,刘福路开始走路的第一个季节降临了。春天,万物 复苏的春天,当然也是丽水镇的四方街复苏的季节。刘福路下地 走路已经很长时间了,但一直在何家宅子中练习走路,从未跨出 过家门,这一天上午,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刻,也是刘福路跨出家 门的时刻,他是悄然循着四方街上的炮竹之声出门的,他已经两 岁了,在这或短或长的日子里他大约是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 了,所以趁母亲乐乐正在织布时,他溜了出来,路向左向右都可 以通往四方街,他突然听见了一阵马啸,循着马啸之声而去,他 便走进了刘家马厩,也许命运中已经注定了他肯定要走进刘家马 厩,命运中安排的事儿谁都无法逃避,他晃动着两岁的身体已经 上了台阶,已经进人了刘家马厩,而马厩中正进行着一场分娩, 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儿已经躺在柔软的稻草之上,马馆正伸出双 手蹲在母马旁边,刘福路隔着木栅栏就这样看到了那匹小马驹出 生了,然后,他喃喃自语,发出一种欢快的呼唤之声,这呼唤之 声使马信知道了他的存在,使那匹刚出生的枣红色小马驹也同样看见了他的存在。这匹枣红色马驹子从那一刻开始就陪同刘福路 一块成长,从这个时刻开始,刘福路终于寻找到了自己儿时的真 正伙伴,除了母亲和父亲之外的伙伴,而当他看到马,那匹枣红 色马驹子出生的时刻,也正是四方街复苏的时刻,经过两年多时 间,那些流进四方街的白色银子与丽水镇人的灵魂开始重建一座 梦想中的四方街,刘继路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在这种实现梦想的过 程中度过的,夜里,他枕着石阶和柱子冥想着星星而做梦,白昼 他睁开双眼像在观看自己的掌纹线条一样在四方街——寻找到与 自己命运相联系的那座有店铺林立支撑梦幻的街道,作为一个赶 马人的后代,作为老赶马人何向阳的继承人,刘严路的儿子,他 的命运使他看见了像自己掌纹般一样清晰的在万物中已经开始复 苏的四方街,当四方街复苏的那一时刻,从各种各样的羊肠小路 上汇聚而来的赶马人开始又拥进了丽水镇,商人们来了,然而, 有一点刘继路没有想到,当四方街开始复苏的日子里,他的儿子 刘福路 已经独自跨出门槛,就像他当年一样跨出门槛,就像 他当年一样跨出门槛是为了寻找到别的声音,别的道路。而且他 怎么也无法看到这样一幅图景:刘福路已经独自儿闯进了刘家马 厩,刘福路正站在木栅栏之外看着那头已经分娩下地的枣红色马 驹子,正在重复着他当年的道路,在开始寻找到路时寻找到的伙 伴竟然是一头枣红色的马驹子——这再一次证明了血的再版使他 的儿子重蹈他过去的道路。刘福路开始走近马驹子时,他的两位 年轻的叔叔,已经进人十二岁的两位叔叔此刻不在四方街上像他 们的父亲生活和兄长生活一样——早在雪山顶上的牧场上开始溜 马,刘新路、刘店路完整地继承了刘家宅院的人生经验,他们正 在贴着马的影子从一条盛满了紫苏叶、栀子的小径上拳越而上, 大红色的栀子花正在怒放,当他们年仅两岁的侄儿刘福路正弯下 腰,看着那匹枣红色马驹子来到人世时,而他们两人已经过了十 二岁,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块牧羊坪,他们跨上马背开始在雪山顶上溜起马来,此刻,白云悠缓地飘扬着,在丽水镇的赶马人有一 种最为古老的说法:坐在马背上看见第一朵白云滚动在天边时, 说明白云也在滚动在那个人的灵魂深处,如果坐在马背上的那个 人能够坐在马背上追逐着一朵又一朵白云,那么那个人就会追逐 到密云,追逐到最远处的密云,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赶马人。12 岁的两个男孩当然在昂起头来的那一瞬间里看见了白云,他们是 坐在马背上追逐着云彩,然而,那些不可知的浮动在云层和人的 现实中的密云还远在天边,两匹马开始从缓慢驰骋起来了,他们 手里挥舞着鞭子,他们的鞭子只是飞扬在空中,并没有落在马背 上,在丽水镇的赶马人那里还有一种更为古老的说法:当一个坐 在马背上的人第一次挥舞起鞭子,那鞭子如果落在空中是为了拥 有整个世界,那鞭子如果落在马背上,是为了从马的疼痛中感受 到人间万物的疼痛。就在我们看见鞭子落在空中不久,在重新扬 起的鞭子中,鞭子在无意识之中已经落在了马背上。就这样两个 12岁的男孩注定要扬起鞭子落在空中又落在马背上,他们已经 冥冥之中从两次鞭声之中开始了命运的探索。而此刻,就在刘福 路置身在那匹枣红色马驹子身边时,他的母亲已经发现儿子不在 何家宅子了,她停下了织布机的声音,起初她在呼喊,但身体并 没有离开织布机,在以往的经验之中,当她见不到儿子时,只须 欠起身体叫一声,儿子就会跑出来,儿子从离开母亲怀抱走路时 就寻找到了种种娱乐的方式,他在昔日的何家宅子中的地窖中摧 毁了一群老鼠的巢穴,他还在何向阳后院的马厩中挥起手中的弹 弓,那是他父亲送他的一只弹弓,然而,他的弹弓永远射不远, 因为父亲没有给他石头,他也想不起来要用石头射出去,有时候 他会蜷曲在何家宅子中那座早已废弃的马厩之中,在以往的经验 之中,儿子从不会越出家门,然而,这一次让这个浑身散发出薰 衣草香味的女人感到蹊跷,儿子竟然没有出来,她不得不离开了织布机,当她寻遍了何家宅子还没有看见刘福路的身影时,她急了,她知道她的儿子已经出了家门,她意识到她儿子的脚,两只 笨拙的小脚开始发出旋律声了,当一个人的双脚不受母亲的约束 时,有关他们自己的旋律之声才可以发出来,这个散发着薰衣草 香味的女人现在又有了身孕。这正是她为人母为人妻的愿望。这 何家宅子真是太大太大了,自从那只红色蜘蛛网把她的世界开始 笼罩之日起,她就渴望为刘继路生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她要让这 宅院奔跑着男孩女孩,终于,她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尽管儿子 出生时,刘继路不在身边,是母亲肖花菊充当接生婆,对于母亲 肖花菊来说,是她把乐乐从城外的那座饲料贩卖场带到了刘家宅 院,因而,肖花菊就像是她的亲生母亲一样。她开始沿着小巷呼 喊着儿子的名字,而此刻,她的儿子,已经把那头枣红色儿马驹 子带到了阳光下面,马信爷爷怀抱着那只马驹子,给这个年仅两 岁的男孩讲述着这匹小马驹未来的故事,当故事讲到中央时,刘 福路尿湿了裤子。当母亲的呼唤声传到刘家马厩之中时,刘福路 哎了一声便藏在那匹枣红色马驹子身后,他的母亲走进了马厩看 到了这一情景,然后,她母亲吁了一 口气,然后把他拖到身边 来,从这一刻开始,这个浑身散发出薰衣草香味的女人就像感受 到整座丽水镇的马粪之味一样,从年仅两岁的儿子身上嗅到了潮 湿的马粪味以及马驹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