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流到四方街
自从那个上午肖花菊把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捐献给四方街的 重建工程的那一时刻,对肖花菊来说已经实现了他站在刘严路墓 地上发出的誓言。肖花菊发自内心深处的誓言是面对着雪山顶上 的墓地,那葱绿湿润的墓地而发出来的,当时,在她一片模糊的 精神世界之中, 一只棺材落进了尘埃,虽然她再也无法看清楚那 口红黑色的棺材,然而,多少年来,那口棺材同她的另一口棺材 一直并列排在一起伫立在楼上的一间通风凉爽的房间里,也可以 说那间存放棺材的房间就在她和刘严路每晚头枕头睡觉的上方。 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次站在两口棺材之间,她的右手抚摸着右 边的那口棺材,左手抚摸着左边的那口棺材,仿佛受到了一种命 运的启迪,她知道无论活得多么漫长,始终有棺材穿过许许多多 的缝隙,穿过时光前来召唤她和他的生命,但她从未想象过刘严 路是那么快地被死神召唤而去,她似乎记得当自己的左手放在左 边的那口棺材上时, 一阵秋日的凉风从窗口吹来,吹在她手指 上,宛如想弹拨她手指上的琴弦,她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旋律,像 风正在撕开一张网,那是一张陈述着时间之快乐,时间之痛苦的 蜘蛛网,所以,她感受到了一种手上的旋律:到某个时刻,每个 人都会离去,去一个永远不再归来的地方,这就是死亡。如今, 她感受到了那口活生生的棺材,那口每晚在夜色深处停放在她头 顶的黑暗深处,陪同她的灵魂过夜的棺材,那口在灿烂炫目的阳光之下,充满戒心和信心地等待他们而去的棺材,白天和夜里都 在用不相同的方式在抚慰他们时等待他们,在等待他们时又在抚 慰他们。如今,左边的那口棺材落进了尘埃深处,肖花菊就在棺 材落进尘埃之中时,仿佛听见生命嘘地一声响了一下,她在这种 响声之中发出了自己的誓言: “刘严路呀,我的夫君,走好呀, 我送你上路,你闭上双眼走吧,因为我们老祖母在她活着时告诉 过我,只有闭上双眼才会真正地进入极乐世界,才能看得见极乐 世界的美景,睁着双眼的人永远也无法享受极乐世界,因为睁着 双眼的人尘缘未了,夫君呀夫君,你走吧,我留下来,我保证会 让刘家宅院延续无尽的香火,延续黑夜过渡到白昼的漫长时间, 而且,我会把你的财产捐献出去,是我们的儿子刘漫路焚毁了四 方街,所以,你和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夫君呀夫君,闭上眼 睛走吧,走吧…… ”她在内心说着这些话,眼前却更加模糊不 堪,棺材落下去了, 一层层尘土已经将棺材覆盖住,她知道还有 楼上的另一口棺材在等待着自己,在自己未进入棺材之前她决心 全力协助好刘继路重建四方街,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只有 刘严路和她知道的一箱子白银子交给了刘继路,让刘继路用来重 建四方街。当她打开箱盖时,白花花的一箱子银子呈现在刘家宅 院所有人的面前,她告诉家人,她站在阳光下,她知道她已经将 刘家宅子的全部财产呈现在大家面前,她知道这些白花花的银子 是赶马人刘严路从18岁做赶马人时起积攒的财富。站在阳光下 的肖花菊,在这之前早已用手抚摸遍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当她 把箱子从那座宅院中秘密的地窖深处拎出来的那一时刻,她感觉 到了箱子的沉重, 一种前所未有的隆重感就像世间万物的真谛一 样从她心口冉冉升起,使她把这种隆重带到刘家宅院的每一个人 面前,她说:这是你们的父亲历经艰辛赢得的财富,你们的父亲 已经同我商量好了,把它们捐献给我们的四方街的重建工程;她 说:你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了,焚毁四方街的恶魔来自刘家,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她说:每个人都会死,但你们的 父亲却在死后留下了灵魂,现在,在他的灵魂笼罩之下,让这一 箱子银子如同流水一样全都变成潺潺细流,流到四方街上去吧。 她的声音迅速地传遍了丽水镇,也许是银子流动时的声音保持了 她声音的旋律,总之,除了刘家宅院的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携带 着一种新奇的流畅的——前所未有的流动之声之外,在丽水镇, 藏有白银的人家都从隐蔽的地窖之中展现出了家藏的银子,他们 就像是施展了魔法,白花花的银子从每条小巷隐藏的溪流开始流 向四方街。就在银子流动在四方街的地基上时,石匠来了,木匠 来了,泥瓦匠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四方街上的焚毁 之味消失了,就在这里,出现了一个人,她就是刘嫁女,她是来 告别四方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伫立在四方街上可以再一 次听见焚毁之声飘进心里,那些火焰中坍塌的人和房屋至今仍然 覆盖在她心灵之上,当母亲肖花菊的眼前一片模糊时,刘嫁女的 眼前却是一片迷惘,终于她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心离家出走, 因此,在这之前,她一次又一次去过恋人的墓地,尽管她知道棺 材中装着的是一捧恋人化成的灰,她仍然感受到那个剑川青年, 那个做马鞍的青年人在对着她微笑,剑川青年之所以对着她微 笑,是因为她与他最美好的时光保持着微笑,在他被焚毁的场景 包围时,她在火之外,她无力去挽救他,尽管她做了努力,当她 攀援在人梯之上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时,她倾听到的只有一阵阵 轰鸣之声,火蛇四处流窜,甚至想连她也一块焚毁,如果没有那 么多的手臂拉住她,也许,她已经化成焚毁中的一堆灰烬了…… 然后,她活下来了,像丽水镇的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样;活着意味 着要收拾残局,四方街到处是残局,是夷平的灰烬,昔日繁荣的 街道弥漫着死寂,于是,四方街的交易生活终止了,那些喧嚣之 声没了,再也看不见马队进入四方街,包括原来的外地商人已经 离开丽水镇,马厩中的马群在打瞌睡,马店敞开的大门飘进去一阵又一阵死寂之味,总之,焚毁后的四方街给丽水镇带来了前所 未有的死寂。刘嫁女已经选择了自己命运的又一种幻变时刻,她 要到那条澜沧江峡谷之上去寻找那座教堂,因为对她来说只有寻 找到那座教堂——她才可能活下去。所以,此刻她站在四方街, 银子开始流动在地基之上,开始流动在木匠手中,开始流动在那 些灰烬之上,她知道除了银子可以挽救四方街之外,还有那座教 堂,她知道四方街之所以被焚毁是因为在雪山顶上看不见教堂的 存在。于是,带着这种命运的幻变她迅速地从她的丽水镇消失 了。没有人看见她离开了丽水镇,三天以后的一个傍晚,肖花菊 伸出双手,她的视线似乎越来越模糊了,她问有没有人看见刘嫁 女,所有人都在摇头,第四天,第十天又过去了,就在那一时 刻,她的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她在漆黑之中似乎已经触摸到 了刘嫁女的影子,于是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女儿,已经到了 路上。她说话时,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所有人都跑到四方街上 去了,从银子开始哗哗流动在四方街的那一时刻开始,丽水镇的 每一个人,似乎已经把魂灵交给了四方街,因为银子开始发挥了 价值,地基已经打好了,地基的色彩像红色的灯笼色,柱子已经 上升了,柱子的色彩像红蜘蛛色,这一切都意味着丽水镇在寻找 一座失去的四方街,除了有白花花的银子在流动之外,还有丽水 镇的灵魂也在流动,在这双重的流动之声里,从石头中发出的味 道,从木料中发出的味道,从泥瓦匠手中发出的味道已经湮灭了 焚毁之味。这个时刻也许就是刘继路的母亲和父亲看见的另一个 幻变之时刻,在这幻变之中,刘继路的妻子乐乐,她在那个傍晚 张开了她红色的子官口,在她年轻的、芬芳子宫中发芽的那粒种 子就这样呈现在肖花菊面前,在那个上午,丽水镇的所有人仍然 一如既往地将灵魂浸泡在四方街上,肖花菊早已感觉到了乐乐分 娩的时期,她守在乐乐身边,帮助那个婴儿剪断了一根脐带, 一 声尖厉的啼哭就这样来到了人间。肖花菊怀抱着孙子,让孙子沐浴到了第一缕阳光,她的双眼虽然一片模糊,然而,她似乎却清 晰地看见了小孙子的模样,从这一天开始,她知道一个梦迁至另 一个梦,既有看得见的色彩,也有看不见的色彩,这一切正是因 与果的命运关系。她怀中的孙子她可以看见,她怀中孙子的命运 她却无法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