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身体变成的灰烬
就在丽水镇准备将死者的身体装棺时，发生了另一种近乎眩 晕的事实，每一个死者的身体一经手轻触就变成了一堆灰烬。我 们不说别的事实，让我们回到刘家宅院中去，焚毁的刘严路已经 回家好几天，驱魔的日子结束之后，人们开始来面对死者。刘家 宅院也许是整座丽水镇最为眩晕的世界，因为那个焚毁四方街的 恶魔竟然是刘漫路，每一个人都似乎在驱魔的日子里接近了大声 喊叫的状态，然而，每个人都无法发出声音来，因为绝望，痛 苦，混沌的语言都被那只扑腾着的石灰水所淹没了，当刘继路看 见那只石缸沸腾时，他退出了人群，自己的亲生弟弟就是恶魔， 在所有人群中，只有母亲认出了他来，也就是说除了母亲之外， 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这个悲哀的事实使他想起了父亲刘严路， 当石灰水在沸腾时，他已经回到了家，父亲仍然躺在清凉的石板 上，他似乎已经在树阴下打开了另一道大门，那是变迁中黑色的 门，刘继路坐在父亲身边，他感到自己必须把这一切都告诉父 亲，他坐下来，开始让自己一点点地接近父亲，他开始说话了， 把那个盘踞心头的谜讲给父亲，他说：父亲，父亲，我的弟弟刘 漫路他就是焚毁者，你现在明白了吧……我的弟弟刘漫路，他因为焚毁了四方街，焚毁了你的身体以及别人的身体，他遭受到了 一缸石灰水的焚毁，现在，我二弟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他是罪 有应得，你不必难受，现在，我们想让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好 吗?……他的声音刚结束，家人们已经回来了，母亲坐在宅院中 的一把椅子上，现在，每个人都知道那口楼上的棺材，属于父亲 的那口棺材，应该为父亲所敞开了。在丽水镇，死亡就像用红蜘 蛛和黑蜘蛛相互编织的世界，在父母健在时，棺材就已经准备好 了，这样，父亲才能活得踏实，在身体健在时看得见自己的棺 材，丽水镇流传着一种说法，棺材棺看得见，墓地墓地就更遥 远。简言之，看得见棺材，也就看不见死亡，这是一种用看得见 的棺材来抗拒死亡的方式，同时也是丽水镇的庶民清晰地对待死 亡的态度。现在，楼上的那口棺材已经来到了楼下，棺材已经敞 开了，父亲的新衣服已经早就做好了，是腊梅婶子为父亲做的， 现在，刘继路开始伸出双手去，他要把父亲的身体抱在怀中，他 作为长子必须这样做，他再一次想起了抱着父亲回家的那个夜 晚，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世界是如此地混沌不堪，而他就 是在那个夜晚开始承担起父亲已逝的事实，他甚至来不及去救 火，很显然在四方街和父亲之间，父亲已经包括着他的全部世 界，所以他把父亲抱回了家，把那具残骸送回了老家，才去救 火。现在，他又再一次想抱起父亲，然而，他的手刚触到父亲的 残骸，就感觉到父亲的残骸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令他眩晕的事实， 即父亲的残骸已经变成了灰，他以为是手臂变成了灰，因为他刚 刚触到的只是父亲的两只手臂，然而，当他的手触到父亲的头 时，同样父亲的头也变成了灰，然后是身体，在轻触之中，父亲 的身体也变成了灰，即回到了永久睡眠状态，这一事实只不过是 刘家宅院中的最早事实，后来，四方街的一具具残骸同样也在装 棺之前变成了一堆堆灰烬，人们只好面对这一事实捧着灰烬装了 棺材。在刘家宅院，每一个人都在刘严路的残骸变成灰烬这一事实之中体会到了一种共性之谜，即人是在遍身鳞伤之后化为灰烬 的，又在灰烬中重新出生的。将父亲的每一点灰烬一点不漏地装 进棺材之后，腊梅婶子还将父亲的衣服也装了进去，在棺材合上 的那一阵儿，母亲肖花菊走过来了，刚才她一直坐在石榴树下， 一言难尽的人生让她变得恍恍惚惚，无所适从，直到此刻，她的 眼前仍然飘拂着石灰水的沸腾之声，那白色的沸腾带走了她视觉 世界的明与暗，在一个模糊的世界里，她突然被棺材合上时的声 音所惊醒了，她站起来，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似乎出入了魔 巢，出人了死或生的境界，所以，她开始镇静下来之后面对一个 事实，即棺材合上后的世界。她轻轻地靠近棺材，她早已触到了 灰烬，即四方街化成的灰烬，即由石灰水沸腾之后化为的灰烬， 即刘家宅子中由刘严路的残骸所变幻出的灰烬，此刻，她无须将 手伸进棺材之中去，就能触摸到灰烬，因为她早就明白这个真 谛，即世界在一个圆圈之中轮转时把人幻变为灰烬的过程。因此 从她开始，刘家宅子中没有人鸣咽，每个人都在把人变成灰烬的 虚无之中克制住了内心的悲伤。此刻，让我们回到四方街去，因 为除刘严路回家之外，所有死者都躺在四方街的青石板上。也就 是说，四方街才是一个巨大的把人变为灰烬的世界，当那只石缸 中的石灰水沸腾时，每个人都在这一时刻进入了驱魔期的最高 潮，他们知道那个恶魔已经瓦解了时，转而回过头来，在他们身 后是一具具残骸，刘嫁女也在人群之中，当母亲肖花菊在人群之 中叫出刘漫路的名字时，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熔岩般的悲哀袭 来，她从拥挤的人群中拥向前，她看见了那个恶魔，但她不理解 这个丑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哥哥，而且也是焚毁四方街的恶魔， 她和母亲从那一刻开始患上了不一样的疾病，母亲患上的是眼 疾，即从前那个既有明又有暗的世界变成一片模糊世界，而刘嫁 女呢，当她确认那个恶魔就是自己的兄长刘漫路的那一时刻，她 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世界的混乱，她想起了那座教堂，那座升起在炎热如火焰的澜沧江峡谷之上的那座教堂，在那次赶马途中， 她跟着刘继路去看那位名为特拉格的传教士时，第一次跨进了教 堂的大门，从澜沧江峡谷之上矗立的那座教堂使她看见它的那一 刹那间，心灵间涌动起一阵喃喃声，如同那些澜沧江的教徒做弥 撒时的诵经声，她看到了耶稣，看到了圣母玛丽亚，这次与传教 士在教堂相遇，从此以后就改变了她的人生，在她经历着丽水镇 的焚毁事件之时，也在经历着恋人和父亲的残骸事件，但她没有 想到在这一切事件之中，她还要经历着兄长变成恶魔之事件，这 一切的一切使她感到只有那座矗立在澜沧江峡谷之上的教堂，才 能包罗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为此，当她走近恋人杨鹏的残骸 时，似乎周围布满了灰暗无边的罅隙——然而，这还没有到最灰 暗的时刻，因为最灰暗的时刻正在等待着她，这个时刻将改变她 的人生，她朝着恋人杨鹏的残骸走上前去时，心灵早已万念俱 灰，她只想把她的恋人装在棺材里去，棺材在她看来是一个与此 分别的世界， 一旦她把恋人杨鹏的残骸装进棺材中去后，她知道 她与恋人杨鹏的缘份就断了。所以，她早已把棺材放在了残骸身 边，杨鹏的父亲在四方街发生焚毁事件之前，因剑川的家事回去 了。所以，理所当然地，刘嫁女就变成了杨鹏的最后一个亲人， 这意味着她要承担这一切职责，把残骸装进棺材之中去，就在那 一刻，那一刻只是最平常的一个时刻，落日已收敛住了它们的金 色，四方街显示出厌烦、死亡、绝望的咬噬之后的衰败景象，刘 嫁女就在伸出手去的那一刹那间，如同丽水镇的所有人伸出手的 一刹那间 触到了残骸幻变成了灰烬，她竟然连恋人的残骸也 触摸不到了。这个事实也正是四方街上所有残骸的事实，这一事 实令人发疯，它足以让每个人在伸出手去时尖声叫喊，奇怪的是 在四方街，连低微的叫喊之声都听不见。也就在那时刻，刘嫁女 感觉到从南山坡上学到的所有歌谣都被她的曾祖母带走了，那些 慰藉她青春的歌谣，那些可以寻找答案的歌谣再也吟诵不出来旋律及歌词，在她的内心世界飘来一团又一团乌云，就在这一刻， 起风了，风是从雪山顶上吹拂而来的，风是从玉泉河水中吹拂而 来的，风来临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要快快将灰烬装进棺材之中 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风突然落在灰烬之中——把残骸化成 的灰卷走了。尽管如此，人们仍然在风中捧起了死者的一捧灰放 在棺材之中去。刘嫁女在一阵风来临时，双手在风中与灰烬融为 了一体，她的双手捧起了风带不走的一捧灰烬，她把灰烬放进了 棺材，然后轻轻地合上了棺材。 一个人的离去也就意味着终止了 世俗的道路，所以，死者在这样的时候把自己归于尘土，但每一 个人都没有想到，躺在四方街的死者们如此之快就把自己化为了 尘埃，这也许是焚毁的力量，也许是死者们自己的力量，刘嫁女 在合上棺材的那一时刻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澜沧江峡谷之上的一 座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的教堂，在她所看见的混乱世界之中，只 有那座教堂是如此地清澈。她从那一时刻就坚定地选择了另外一 种命运。灰扬起在风中，整座丽水镇都在那一刻弥漫着死者的灰 烬，那味道就像剥开已干枯的一只甜橙味，又像一只已经发霉过 后的一只梨味，在这味道之中一支漫长仪葬队伍从丽水镇出发 了，走在前面的是刘继路，他的肩上担着棺材的一角，尽管所有 棺材中只有一捧灰烬，葬礼依然像以往一样，凄厉的乐声不知道 为什么从空中散去之后，乌云一团团地在天空游移着，乌云越来 越黑，越来越密，越来越厚重。仪葬队刚走在上山的路上时， 一 阵不大不小的雨滴开始拍击着棺材，开始洒在人们的脸上，身 上，头顶和焦枯的心灵之上，刘家宅子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仪葬队 伍之中，母亲肖花菊感觉到的一团团乌云是白色的，像石灰水一 样白，她知道在向她的心灵涌动而来的一团团白色的乌云中包括 了黑沉沉的一个世界，她想啊想总算想起来了老祖母面对乌云时 所唱过的一首歌谣：“乌云从命运之中降临，乌云就像石头一样沉，乌云就像噩梦一样沉，乌云就像是笼罩住我的身体，乌云从命运之中降临，为了让石头一样的乌云压在我身上，为了让噩梦 一样的乌云压着我，我的身体啊快帮助我翻个身 …… ”可她知 道，在这样的时刻，仅靠翻身是不够的，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往 前走，时间是多么快啊她好像刚刚被赶马人刘严路抱在马背上， 那是怎样的路呢?那是从故乡南山坡中延伸而去的一条路，她就 是从那条路上坐在马背上，来到了丽水镇，如此之快的时间好像 才刚刚绕完了圈，先是何向阳的葬礼，现在又是整座丽水镇的葬 礼，她不愿意去回想刘漫路那张丑陋的面孔，她不愿意去想这是 为什么，刘漫路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恶魔，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一 串纠缠不清的梦魇，她的视线模糊的时刻她深知——用心灵承担 记忆的时候已经到来，因为对她来说模糊不堪的世界意味着将来 充满了对过去生活的一切回忆。这回忆替代了用视线接触细节各 异的现实，在她一生之中，有几件事是被回忆的蜘蛛网所萦绕住 了，第一件事就是在南山坡的桃园与刘严路相遇的时刻，这证明 了一个女孩的命运是在遇到男人时才出现奇迹的，在这奇迹之 中， 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在她面前出现了，那只是一条羊肠小道却 可以让她通向丽水镇，通向生育，通向纠缠不清的现实和梦幻； 第二件事就是子宫里的第一粒种子发芽的时刻，也正是刘严路外 出做赶马人的时间，那粒种子在她神秘的子宫中发芽之后，证明 了女人的子官是由绿草、芬芳、花露、溪水萦绕成的花园。而且 只有男人在子宫中放上一粒种子时这座花园才会开花结果；第三 件事就是刘严路撑着拐杖出现在刘家宅院的那一刹那，仿佛在她 生命中第一次投下了一团密云，那是从蓝天白云上飘拂在丽水镇 的一团密云，这团密云涌动在她身体的中央，朝着刘严路那条失 去的右腿追踪而去，然而那团密云所碰到的只是马道上坚硬的石 灰岩以及比那团密云更沉重的山脉；第四件事是何向阳的死亡， 那场葬礼使她的灵魂进入了一个从未进入过的世界，那具涂满了草药的尸身是由年轻的儿子刘继路从马背上带回来的，这证明了从子宫中脱颖而出的那个儿子，在她子宫中第一次发芽时就让她 等待奇迹出现的儿子，创造了面对苦难的奇迹，当儿子站在墓地 上作为何向阳的亲人面对着丽水镇的告别仪式时，她知道那粒发 芽的种子现在正在变成一棵大树；第五件事是完成了寻找那个浑 身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女人的心愿，终于， 一座红色蜘蛛网悬挂 在丽水镇的上空，那座巨大的红色蜘蛛网重现了她想象中的巢 穴，这证明了儿子的婚礼开始时也正是儿子的母亲看到希望的时 刻，这希望使儿子母亲的心灵深处洋溢着一团温暖的密云；第六 件事对肖花菊来说不啻是一种灾难的笼罩，当丽水镇的焚毁之声 传到她耳朵中时，那个半夜她的身体似乎也染上了火焰，那一团 团火草摩掌出来的火焰似乎扔在了她体内，那朵火焰在她体内燃 烧着，这证明了在一个人尝到最幸福的滋味时必然尝到最为痛苦 的滋味，那滋味遍及了她的周身，如同焚毁了的四方街；第七件 事的降临是她整个眩晕世界之中记载了生与死的连续性，记载了 让出生变死亡的又一事实，刘严路的残骸回到了家，躺在两个年 仅10岁的男孩怀中和膝头上，这证明了最年轻的生命的存在是 为了重复影子移动时的声音，最年轻的生命是护送死者到墓地去 的影子，影子留在了大地上，而死者的形象却化为了尘埃；第八 件事的降临使她的眼前闪现出过去的时间及不可知的时间，说明 她对儿子的前景充满了不可预见的忧虑。当她在焚毁的四方街上 拥向前去是为了看一看丽水镇驱魔而来的恶魔，是为了寻找到自 己认为是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个恶魔，然而，凭着母亲对儿子的 全部思念以及割不断的血肉联系，她在咒语和恶魔之间认出了他 的儿子，这一刻，她不知道在儿子出走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儿 子为什么会变成恶魔，在与儿子中断的这些日子里，儿子的生活 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九件事的降临使她徒劳地手臂再也无 力去拥抱住自己的儿子，那只石缸，那只沸腾着石灰水的石缸说 明了让肉体中的罪恶和沸腾中的时间一起消亡的方式，看见过一次次死亡的肖花菊如今看到了另一种消亡，这件事让她的视觉世 界从此变得一片迷惘不堪；第十件事就发生在眼前，那些残骸转 眼之间即化成了灰，变成了一片尘埃，写在肉体上的神秘在那道 落日之下开始消亡， 一次又一次让自己的子宫孕育过生命的肖花 菊， 一次又一次地让生命滑出了她庄严的子宫，那些鲜活的生命 一旦落入尘埃，就在水与火的边缘之间旋转，这次落入火中的生 命如同年代久远的四方街一起化为了灰烬，啊，那些一经手的触 动就把一切将来、现在、过去的事物交织而成的灰烬，为什么那 样快就可以把有形有肉、有灵有魂的肉体变成了灰，这证明了世 上万物均在变幻为灰烬的过程之中再一次出生，出生的过程跟消 亡的过程都意味着有难以言喻的幸福和灾难相伴……就这样，丽 水镇有史以来的一支漫长的仪葬队伍缓缓地上了山，群山既是墓 地，也是心醉神迷的乐园之地，每一口棺材里都装着灰烬，简言 之，活着的人来安葬死者，是为了学习死亡的经验。那是永远套 在人们头顶的生死之经验，所以在焚为灰烬的时刻，丽水镇的每 一个人都出动了，在人群之中，走着两个男孩，他们就是刘新 路、刘店路，是他们两人发动了丽水镇的驱魔行动，然而，他们 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恶魔竟然是他们的兄长，当这一事实像轰 雷般在四方街的阵阵咒语之中传播开去之时，也正是两个男孩眼 中涌出泪水的时刻，这泪水是如此地浓烈，有史以来头一次，他 们抑制不住内心的那种隐秘的痛苦开始让泪水汹涌而出，当石灰 水在沸腾时，他们站在边缘之外，仿佛已经开始了与他们的母 亲、兄长、家人一起承担起一种不能宣言的苦难。泪水清洗着他 们的脸，泪水还未被微风吹开，他们又开始了跟在仪葬队伍之 中，像他们的父辈和兄长一样开始学习死亡。总之死者变成的灰 归于泥土之中，而生者，就像那两个年仅十岁的男孩一样，他们在死者变灰的这一隐秘的意图之中开始经历在把自己变成灰烬之前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