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崖上的一只鞋
刘继路已经摆脱了驱魔队伍，现在他带着那只狼仔一次又一次想起了那张脸，炽热的火苗在丽水镇上空燃烧殆尽之后使他开 始憎恨一个人来，他知道四方街的焚毁绝不是无缘无故的，肯定 有那样一个人将火投进了四方街，他越来越觉得那个人的脸就像 一块伤疤一样，越是丑陋越是让他怀疑，因而他在洞穴中一无所 获之后，又开始搜寻每一条小径，就在这时他想起了红石崖，想 起了不久之前那些在复杂的诱饵之中跌入峡谷深处的那些马，难 道这一系列的罪证源自一个人，于是，他来到了红石崖，狼仔跃 过去用牙齿衔起了那只鞋子，这让刘继路找到了一种线索，那样 一种驱魔的空间，这空间正置身在红石崖下面，在那峡谷之中， 看得出来，把鞋子留在红石崖顶的那个人是在无意之中把证据留 下来了，然而，从攀抓的一丛树藤上可以看得出来，那个人已无 力再抓回他的鞋子，因为他的身体是悬在空中的，只有下的可能 而没有上的意义。所以，证据留下来了，它让刘继路和狼仔面对 着深不可测的峡谷。其实，在之前，狼仔和他已经出入过峡谷， 深不可测的只是那张脸，因为在这场驱魔的行动之中，任何一张 脸都不会让刘继路感受到有内心的憎恨那样深，任何一张脸都不 会让刘继路想起火焰吞没四方街时的情景，所以，他意识到从峡 谷深处飘荡上来的阴晦气息是那样深不可测，因为养马场上的马 就是在这里遇难，那些腐尸的味道像一种难解之谜，还未被他解 出，四方街的焚毁又一次成为了鸣咽之事。现在，他和狼仔已经 开始从红石崖进入峡谷，这里根本就没有路，但对赶马人刘继路 来说他已经习惯于走没有路的路，对他来说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 出路似乎比破译四方街上的焚毁事件和峡谷之中的马尸事件更容 易得多。所以他的身体在红石崖上可以轻盈地奔走，就像云彩轻 盈地在移动一样。当刘继路来到峡谷之中时，也正是刘漫路沉浸 在昏迷之中的时刻，刘继路看见了一支手臂，那血淋淋的手臂离 开了刘漫路的身体，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之味，这让刘继路不由自 主地想起了十三栏杆坡，当父亲的右腿被巨蟒的毒液弥漫时，何向阳让那条右腿与父亲的身体分离时的情景。现在，那个丑陋的 人近在眼前，这是他第三次见到他，第一次是在山冈上的一条小 径；第二次是在洞穴。这个人昏迷着，看得出来他是在割断手臂 之后因疼痛而昏迷的，现在，刘继路可以清晰地看着他失去了的 左腿，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刘继路看见失去腿的任何人来都会想 起自己的父亲，腿的意象变得像不可逆转的命运一样醒目，而这 个人不仅仅失去了左腿，他同时也失去了右臂，然而，不知道为 什么，刘继路还是点燃了一堆篝火，在峡谷中寻找到了消炎的滇 重楼，又叫独脚莲，他是在十三栏杆坡上认识这草药的，是在何 向阳的引导下寻找到这种独脚生长的植物的，它的药效曾经在父 亲伤口上发生过作用，它以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凉肝止惊而有 名，尤其使用于咽喉肿痛、毒蛇咬伤、跌打伤痛、惊风抽搐。他 将用掌心揉碎的药草酒在了刘漫路断残的伤口之上，此时，他又 一次看着这个周身散发出奇臭气味的人， 一个面目丑陋无比的 人，他似乎又想起了四方街焚毁的场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 都要在这场驱魔行动之中把这个人带回去，这是因为在面对这个 人时，他产生了除悲哀和恶心之外的另一种感觉，他似乎已经在 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邪恶的东西，所以，他已经决定将他带 回去，他扯下衣服的一角把这个人的伤口包扎起来之后，他又撕 开外衣，绞成一根绳索，狼仔一声不吭地站在他旁边，仿佛在试 图理解他与这个人的关系，这关系已经超越了时间，过去的时间 似乎已经不存在，因为即使刘继路怎样去审视这个人，也没有察 觉出任何与自己的关系，相比，他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恶心、悲 哀，他在这个人的丑陋之中似乎看见了一种邪恶，因而，他和这 个人亲密的血缘关系似乎就这样被时间的斧头彻底斩断了，没有 回忆的任何线索，只有寻找驱魔证据的关系——使他用衣服把这 个昏迷不醒的人绑在自己的肩上。攀援一座悬崖是艰难的，而对于赶马人刘继路来说，从他做赶马人那天开始，他面前的每一条道路几乎都是像一根纤细的绳子，他已经习惯了，不如说是他在 绳索似的马道上走路从而超越了恐惧或艰难。他背着刘漫路，从 峡谷带到了山冈，然而，就在刘继路沿着绳索似的峭壁上山时， 刘漫路苏醒过来了，他睁开双眼看见了蓝天，看见了面前的脊背 和旁边穿行的狼仔，他回忆起来了自己的遭遇，他知道自己现在 不仅仅没有了左腿，而且没有了右臂，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在劫 难逃，既然他的兄长已经在峡谷深处劫持了他，而且把他背在背上，他感觉到是宿命又让他回到了过去。他嗅到了手臂上独脚草 的味道，这是兄长给他手臂上涂上的草药，他过去的每分每秒， 每一种生活都瓦解了，自从焚毁事件发生之后他再也不想急于去 表达出憎恶的东西，他再也不想急于去糟蹋一朵红花，他意识到 身体中的恶魔已经不存在了，也许从那一刻开始，那个魔鬼就再 也没有回到他体内来。所以，当驱魔行动开始以后，因为没有魔 鬼给予他力量，没有魔鬼给予他憎恶的力量——他瓦解了，孤独 和恐惧向他潮水般地涌来。他之所以陷入了红石崖峡谷之中去， 仅仅是为了逃命，他害怕死，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死。现 在，除了瓦解的内心和瓦解的肉体之外，他知道他是再也没力选 择撤退的时机和勇气了，他看了看四周，刘继路正背着他下山 去，这是前进的路，是进入丽水镇的道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 撤退之路之后，现在留给他的是一条惟一的道路：朝着丽水镇而 去，他很清楚，刘继路之所以背着他前行，是因为刘继路在驱 魔，而他就是刘继路所寻找到的驱魔对象，他被擒住了，再也不 可能有机会撤退了。现在，刘继路仍然在走，他并没有感觉到背 上那个人已经醒来了，已经睁开了双眼，他只是想把这个人背到 丽水镇的四方街上去，只有在那个地方，才能审判他的灵魂，所 以，他连气没有来得及喘一口，就来到了四方街。此刻，他解开 了绳索，将这个人放在地上，但是因为没有了拐杖，刘漫路即刻就倒下去了，而他倒下去的地方也正是四方街的青石板，他在地上抽搐的模样让刘继路感到惊讶，因为除了恐惧之外，他爪子间 和布满伤疤的脸上的抽搐，以及他目光中的那种神情——似乎已 经点燃了刘继路的怒火，他猛烈抓住刘漫路的衣襟，那衣襟凝固 着很长时间以来的从腥风血雨之后到一次又一次撤退的积垢，那 积垢是乌黑的，犹如四方街的木窗被烧毁一样乌黑，在刘继路的 记忆之中，这个人似乎又聋又哑，这是那次洞穴中的记忆，然 而，在他抓住他衣襟的时刻，这个面目丑陋的人- -突然发出了 声音：“饶了我吧，我是纵火者…… ”这个人发出的声音让刘继 路在顷刻之间看到了一件丽水镇的悲剧性故事终于有了答案，他 松开了抓住刘漫路衣襟的双手，让自己的怒火平息而下，他要把 这个恶魔交给整座丽水镇人来审判，交给焚毁的四方街和躺在青 石板上的死者的灵魂来审判，就这样在那个下午，丽水镇的驱魔 行动来到了四方街，在一团团焚烧的消息之中，现在丽水镇流传 着这样一个消息：那个恶魔已经被抓到了。人们蜂拥而上，此时 此刻的四方街已经不再是死者们的尸床，已经不再是焚毁的地 方，丽水镇的人们积郁着的悲情就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