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10岁男孩发动的驱魔行动
在四方街终于熄灭最后一丝黑烟之后,丽水镇的人们开始了 驱魔的行动,这项行动是由刘家宅院的两个10岁男孩发起的, 他们就是刘新路和刘店路。自从肖花菊和腊梅从他们沉重的膝头 接过父亲的残骸之后,他们就跑出了刘家宅院,他们奔跑着到了 四方街,在四方街到处都是残骸,有一个妇人哭着嚷道:“天啊, 是什么恶魔造的孽,是什么样的恶魔啊…… ”妇女的哭泣声让两 个男孩突然想起了丽水镇最原始古老的游戏,他们回到了马厩, 从马厩中找到了最新鲜潮湿的马粪涂在脸上,这项游戏是马信大 叔教会他们的,有一次,在马厩中,马信大叔把马粪涂在脸上 说,母马要生一小马驹了,他要驱除四周的恶魔,于是,他的脸 上涂满了潮湿的马粪,当时,两个男孩问马信大叔,恶魔到底是 什么人,马官大叔告诉他们,所谓恶魔就是让我们生活得不愉快 的人。从那时开始他们经常涂上马粪,站在巷道中做游戏。如 今,他们感觉到那个真的恶魔已经来临了,在他们意识之中,正 是这个恶魔烧毁了四方街。现在,他们在面颊上涂上了马粪,然 后开始走上小巷,他们逢人便叫:“涂马粪驱魔啦……快快涂马 粪驱魔啦…… ”,他们看见门窗就加重嗓音:“涂马粪驱魔啦…… 快快涂马粪驱魔啦…… ”于是,他们就这样影响或唤醒了沉浸在 绝望中的心灵,看见他们面孔的人无疑在面面相觑,两个男孩每 见着人就会将他们的面孔呈上前,除了用声音唤醒之外,也让他们在这一瞬间加入驱魔队伍,那些被泯灭了热情的人,突然寻找 到了对付这场灾难的有效办法:涂马粪驱魔,他们迅速地奔跑, 回到他们的马厩中,去找潮湿而新鲜的马粪;而那些伤残了的 人,面容被熏黑的人也许正绝望地垂着头,两个男孩的声音从门 窗中传来时,他们似乎也在这不能忍受的灾难中寻找到了一线希 望,于是,驱魔这项古老的传说开始在丽水镇这座枯竭之城呈现 出来了,人们迅速行动起来,到马厩中找马粪,有些人碰到了这 样的情况,刚好遇到马厩中的马匹撒马粪的时刻,那些马匹蹶起 尾巴时人们便用双手捧住了冒着热气的马粪,那些金褐色的马粪 远远不够整座丽水镇的人涂面,人们便让马吃饲料,不多时刻, 守候在马厩中的人便蜂拥而上,马粪就这样被丽水镇遭受焚毁灾 难的人们利用着,像是在利用着一个神话传说,以此来消除自己 内心的恐怖,就这样,两个男孩发动起了丽水镇的这场驱魔行 动:在两个男孩身后,现在加入了许多人,他们跟在男孩身后, 开始沿小巷,沿丽水镇的每条小巷驱魔,队伍越来越长,往往是 走到这一家时,等侯在门口的人就加入了驱魔队伍,这支漫长的 驱魔队伍在焚烧过的丽水镇的灾难面前,似乎代表着丽水镇的力 量,他们来到了四方街,在到处是死者的青石板上,他们大声 说,躲在暗处的那个恶魔啊,你不得好死,你已经没有了躲藏的 地方,你出来吧,快站在我们面前,现出你的原形吧!当驱魔队 伍面对着焚毁的四方街时,刘继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想起了 不久之前见到过的那个人,他就是栖居在那只洞穴中剖开了松鼠 充饥的那个面目丑陋不堪的男人,他站在人群之中,不知道为什 么,他也参加了驱魔队伍,他的脸上也涂上了潮湿的马粪,因为 他的灵魂寻找不到解脱的方式,驱魔队伍的声音席卷了整座丽水 镇,虽然它只是两个年仅十岁男孩发起的一场行动,现在,驱魔 队伍开始分头行动,除了在丽水镇驱魔之外,也要到附近的山冈 上去驱魔,他们的宗旨是在驱魔中摧毁那个魔鬼的影子,寻找到那个魔鬼的肉体,然后彻底撕碎他。丽水镇的驱魔队伍就像几团 褐红色的云朵一样分散了,有一团云朵依然留在丽水镇驱魔,另 一团云朵在东西的山冈上驱魔,另一团云朵在南北的山冈上驱 魔。驱魔队伍从涂上马粪时就产生了与丽水镇的魔鬼对抗的勇 气,从他们的声音中发出的那种神奇的咒语像风暴……当两朵云 团开始向着山冈前行时,刘继路也是云朵中的驱魔队员之一,他 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那个丑陋不堪的人,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 住在洞穴深处,如果他仅仅是一个乞讨者,他为什么不上丽水镇 去乞讨,而且自从他出现以后,丽水镇总是发生一些颠倒命运的 事件,先是养马场上的马匹跌人了红石崖峡谷,后来是四方街焚 毁了……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栖居于洞穴,而他栖居处也正是 眺望丽水镇的一片高冈,刘继路记得当自己走在那片高冈上时, 整座丽水镇历历在目地闪现在眼前,现在,他突然想进入到那只 洞穴深处去,他很想去见那个人,他想让自己涂满马粪的面孔面 对他——看看,试一试能不能产生驱魔的作用。然而,当他跃进 洞穴时,看不到一个人影,墙壁上已挂满了无以计数的松鼠皮, 把手伸进火塘感受不到一点温热,这么说,这个人已经离开了, 如果他离开了,他会到哪里去。
现在,让我们回到刘漫路身边,看看他如今在哪里,在什么 地方栖居。此刻,他当然不可能栖居在洞穴深处,自从四方街被 夷为一片平地开始,他就在太阳升起的山冈上,坐在山冈上眺望 着丽水镇,每当太阳升起时,丽水镇就会清晰如图画一般闪现在 他眼前,此刻,他的憎恶似乎已经全部枯竭,他是在那个早展看 见刘新路、刘店路膝头上父亲的尸骸的,那漆黑的身体远远看 去,似乎是一只在火中焚烧过的老树桩,从那一刻开始,他身体 中全部憎恶的力量似乎就已经全部瓦解了,他内心中狰狞的那部 分似乎已经燃烧干净,父亲,父亲,他感受到了父亲比他自己更 加不幸,当父亲站在四方街的屋顶上喊叫时,他看见了父亲只有一条腿的命运,那种命运仿佛也正是他刘漫路的命运……在那一 时刻,随同仇恨的瓦解他知道面对一座焚毁的四方街,面对那么 多死去的人,以及活着的人忍受的绝望,他格外清醒地意识到 ——他在那座洞穴中剥开松鼠为生的日子已经快要消失了。果 然,他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刘新路、刘店路所率领的驱魔队伍穿 巡在丽水镇的大街小巷之中。那些面颊涂着马粪的人们满怀着愤 怒,他们的咒语之声像波浪一样涌起在丽水镇的上空,从这种波 浪之中他感到自己的罪恶有多深重,他熄灭了火塘里的火焰,爬 出了洞穴,从这一时刻,他就被那种咒语似的波浪之声笼罩,他 又一次开始了撤退,他知道每一次撤退都会让他拥有一次全新的 生活,他走出洞穴之前已经想好了如今撤退的地方——红石崖的 峡谷之中,因为在他看来,只有那座深不可测的大峡谷才是他隐 蔽的好地方,然而,他也知道,这是一条危险之道,因为他只有 一条腿,也许在命运之中他的肉身会像那些坠入峡谷的马匹一样 让身体四分五裂,不过,在他的世界中,他已经寻找不到比红石 崖的峡谷中更安全的地方了,因为它是危险的,所以才最安全。 丽水镇的人们已经开始驱魔,他深知,他们驱的魔鬼就是自己的 影子,他不想死去,死亡对他来说是可怕的,如果他就那样死 了,那么他一次次的撤退,他在四方街点燃的火草又有什么意义 呢?因此,他越出了洞穴,朝着霞光四射的山冈——前去寻找他 的峡谷,这一次的撤退意味着再一次与死神作搏斗,他知道他过 去从战场上撤退时是因为身边死去了那么多人,那些像密云一样 的子弹射死了那么多人,他不能就那样被密云似的子弹所射死, 他保存了性命,虽然左腿失去了,虽然面对丽水镇时,他的原型 失去了;现在他面临着第二次命运史上的一次溃退,与第一次不 同,他用仇恨毁去了四方街,让那么多人,包括自己的父亲死于 焚毁。他已经看见了由他的两个弟弟所率领的驱魔队伍,这一次 撤退是艰难的,除了面对着那座红石崖之外,他还要撤退到峡谷深处去生活,天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不过,活着的那种 诱惑对刘漫路来说是异常强烈的,它之所以能诱惑他是因为在他 丧失原型之后——他依然用他自己的方法,撕碎一只只松鼠品尝 在他的洞穴生活中的香味,他觉得他不可能丧失那种香味,在这 山冈上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阳光下取暖,在柴禾中取暖,在剥开 松鼠时咀嚼,这样一种活着比那些他看见的死者的生活更诱惑 他,所以,他遗弃了那座生活了很长时间的洞穴。他要在驱魔队 伍进入山冈时隐退到峡谷深处去,他撑着拐杖来到了红石崖边 缘,然而,他一靠近边缘就感到眩晕起来,尽管如此,他不得不 说服自己: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撤退到峡谷之中去。更正确地说, 这座深不可测的大峡谷是他竭尽了憎恶之后的一种梦幻,因为只 有抵达那梦幻之谷,他才能再一次逼近为万般世事而抽搐的时 刻,为命运的这种奇谲的、不可逆转的局面而呼吸着自己体味的 臭气的时刻。这样一个时刻,对他真是命定的一个变幻莫测的时 刻,他鼓足勇气将拐杖从红石崖上抛下去,然后抓住崖边的一丛 树藤,就这样,他的一只鞋子留在了红石崖顶上,他来不及也不 可能重新回到红石崖上去,因为他的身体只可能攀住树藤下滑, 就这样,他抓住树藤,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地抵达了那座潮湿的峡 谷,他刚跌人最深处, 一条眼镜蛇就扑上前来,咬住了他的手 臂。毒液迅速弥漫过来,他从腰间拔出匕首——他不想让那毒液 结束他的命,因而他握住匕首,结束了那条手臂伴随他生命的过 程,这是他命运中又一个疼痛难忍的时刻,所以他马上到昏迷世 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