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们凉爽的尸床
当母亲在床上睁开双眼时，她感受到鼻孔里有一股刺鼻的焦 味，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屋，她是第一个看见刘继路坐在院子里 的人，然而，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了刘继路怀中的那漆黑的肉 身，让她辨认出那条烧焦的左腿，她感受到了——刘家宅院的最 大灾难在那个早晨就这样降临了。她顷刻之间第二次眩晕过去， 紧接着是进门的腊梅、刘嫁女，他们之所以回家是因为在四方街 的浓烟之中看不见刘继路和刘严路，她们似乎已经有了什么不祥 的预感，所以，当她们慌乱地奔跑着回家时，有人就告诉她们， 刘继路已经抱着刘严路回家了，现在，呈现在这个早晨之中的是 来自地狱的延续，先是腊梅婶子昏厥倒地，紧接着又是刘嫁女倒 地。过了一会儿，刘新路、刘店路回来了，他们气喘吁吁，刚刚 从浓烟之中爬出来，刘继路把两个兄弟叫到旁边，让他们一一坐 在椅子上，然后把父亲的上半身放在刘新路身上，把父亲的下半 身放在刘店路身上，他低声说：“别动，好好呆着，他是我们的 父亲，从现在开始，我答应你们俩，过几年后我会收下你们俩做 我的马帮徒弟，我会带你们到赶马路上去……不过，现在，你们 是男人了，你们不能像女人一样昏倒在地…… ”他没有说完话， 他的喉头哽住了，他抱起母亲把她放到了床上，又把腊梅婶子也 抱起来抱到了床上，他刚想去抱刘嫁女，刘嫁女突然醒来了，大 声叫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一个剑川青年木匠的名字：杨鹏， 这叫喊声震撼着刘家宅子，她疯了似的往外跑去，刘继路想起来 了，在四方街有一座马鞍店铺，剑川青年木匠每晚都住在店铺里 面，他的内心在抽搐着，他的内心一直沉溺在巨大的抽搐之中， 从他看见红石崖峡谷中的马尸开始，那抽搐感每天都在寸步不离地伴随着他，可现在，有他的兄弟怀抱着父亲，他可以去四方街 了，丽水镇的四方街是他灵魂的一部分，他儿时在这四方街上被 那场瘟疫笼罩着，父亲讲过的故事渗透进了他的记忆深处。那一 年，整个四方街上都放满了棺材，有些死者甚至没有棺材，因为 棺材铺里的棺材供不应求，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感受到了人那么 容易死去，那么容易进入尘埃之中去；而他的少年时代开始时， 他已经是一个赶马人了，当他第一次从赶马道上回家时，就是站 在这座四方街的落日之中把马背上的驮子端下来，那一年他只有 14岁，从那一刻开始，四方街就是他人生中一朵明亮的云彩， 那朵云彩总是在他的头顶飘动，从那以后他进入了青年时代，这 些年经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现在，他不能像宅院中的女 人们那样晕眩倒地，他来到了四方街，彻底焚毁的四方街呈现出 一个浓烟的世界，他看见许多人正在火堆中寻找他们的亲人， 一 个又一个的身体从火堆之中呈现出来了，刘嫁女已经寻找到了那 位剑川木匠青年杨鹏，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只能凭着对亲人的那 种铭心刻骨的记忆去辨认对方，而刘嫁女凭着的是她戴在剑川木 匠青年杨鹏脖颈上的十字架，那是一个铁铸的十字架——有关这 十字架的故事只能从她的赶马道路开始，在第一次进入澜沧江 时，她随同刘继路到澜沧江的山顶，她见到了那位法国传教士特 拉格，她与刘继路不相同的是，当她走进教堂时就被圣母玛丽亚 怀抱耶酥圣子的那幅画吸引了，虽然她远远在这幅画外徘徊，然 而她觉得生命之中一个特殊的时刻已经降临，当传教士送给她一 个十字架时，她没有拒绝，她悄然地把它挂在脖颈上。这次会晤 使她感受到了法国传教士遥远而来的传教活动是如此神圣，而每 每当那个铁铸的十字架紧贴住她的肌肤时，她就悄然地在内心低 吟道：“阿门，阿门……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一路上低吟着这声 音回到了丽水镇，后来她又亲手将这十字架戴在了恋人的脖颈上。现在，凭借着那滚烫的十字架刘嫁女找到了那位青年，许多人也凭着一种特殊的命运关系寻找到了在焚毁中同样已经被焚毁 的身体。凡是从灰烬中以及在焚毁中寻找到的残骸，都只能是已 经被焚毁尽了的一具漆黑的身体而已，看见这些弯曲的身体，可 以想象出他们在燃烧中挣扎的绝望，在谵妄中挣扎的悲哀，在垂 死中挣扎的英勇……然而，四方街此刻化为了一片灰烬的同时， 开始像多年以前刘继路的父亲刘严路在10岁时目睹时的那场瘟 疫的后果，只不过在那场瘟疫之中，那些把宽敞的四方街当作尸 床的死者的遗容仍然完好无损，瘟疫来得快速，并没有消耗尽死 者的容颜，而此刻一场几个小时的燃烧却焚毁了死者的容颜和身 体的形象，他们躺在四方街清凉的石板上，只有凭着亲人之间隐 秘的联系，才可能辨认出死者的名字。刘嫁女抱着杨鹏的身体， 就像所有被燃烧所焚毁的身体一样，杨鹏的身体现在缩小了，刘 嫁女的心就在看见杨鹏的那一刻彻底焚毁了，她虽然活着却已经 焚毁了，尤其是当她看见那十字架以后，她就获得了一种从未想 获得的悲哀：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完美的。自从看到这一刻的时 候，她内心铭记的那些歌谣突然丧失殆尽，她再也想不起任何一 句歌词，也想不出来任何一种旋律来。她的身体紧紧地贴近已经 放在四方街的青石板上的漆黑的肉身。她的面颊轻轻地摩挲着杨 鹏的面颊，不久之前，他们抱着滚动在丽水镇外的青草坡上，那 是她一生中梦想成真的幸福时刻，而此刻，她的心彻底凉了，她 贴在杨鹏脸上的面颊是冰凉的。
不久之后，刘家宅院里的两个女人在落日降临之中醒来了， 她们在醒来之后重又嗅到了味道：从敞开的窗户中嗅到了院子里 的残骸之味，从残骸之味中重又嗅到了整个丽水镇的焚毁之味， 所以，她们在睁开双眼之后，已经感受到了重又回到了遇难的丽 水镇的现实之中，重又回到了颜面无存的四方街上去。但她们惟 一没有想到的是在两个年仅十岁男孩的双膝上搁着父亲的残骸， 那两兄弟的双膝变成了父亲凉爽的尸床。然而，她们已经不会再一次眩晕，她们站在这种现实之中，只目视了片刻，就因此改变 了现实，她们俩人坐下来，代替了新的尸床，俩个女人都与这个 已经变成残骸的男人发生过亲密的关系。如今，到她们共同承担 这一遇难的时刻以及最亲密的男人颜面无存的时刻了。就这样， 她们用膝头承受着这个男人已经由疼痛的挣扎进入无挣扎，然后 进入无痛的时刻，无痛意味着死亡降临了，那个活生生的人，那 个用左腿支撑着命运之变化的男人，如此之快就已经离开了，难 道这就是命运吗?肖花菊太想唱歌谣了，她清了清噪子，不顾落 日中的丽水镇陷入了怎样的遇难期，也不顾忌四方街和膝头上的 亲人颜面无存，她噙着热泪想把这首从南山坡带来的歌谣唱给刘 严路听见，因为在她一生中，这首歌谣从没机会唱出，因为在她 看来，如果唱出这首歌谣的时刻降临，肯定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时 刻， 一个让她即使在阳光之中也无法看见永远的时刻，肖花菊之 所以在此刻想唱出这首歌谣，是因为那样一个时刻已经降临在她 命运之中，因而她唱道：“变成灰的时刻在我胸窝口降临，变成 灰的人儿呀，转眼之间我就看不见你的容颜；变成灰的时刻在我 的胸窝口降临，变成了灰的人儿呀，转眼之间，我就再也拉不到 你的双手…… ”这样一首歌谣打开了世上一切奥秘的门，因为死 亡诠释着肖花菊心灵的痛苦，他的歌谣像是一种常绿后变凋谢的 屏风挡在眼前，使她和腊梅的双膝重叠着为死者寻找死去的理 由。这理由似乎使刘家宅院的眩晕期寻找到了远而消退的形象， 两个女人似乎相互偎依着那尸身，在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遭受突 如其来的酷刑折磨之后，意识到了又一个亲人即将回归于尘土的 现实，所以，这强有力的现实使她们抵御住了焚毁的四方街的灾 难以及刘家宅子的灾难。那个夜晚她们就坐在夜色之中，感受着 这个现实，它夷平四方街的同时，也夷平了她们身陷不眠状态中 的痛苦，天亮时，腊梅开始离去，而代替她的是刘嫁女，腊梅回到后院的织布机前，从此刻开始她要为刘严路，为那位剑川木匠杨鹏，为四方街死去的每个人织一套可以在混沌初开后的一个早 晨穿上的新衣服，刘嫁女的目光变得凝滞，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 个人，她坐在腊梅坐过的地方，为父亲的残骸搭起了一座凉爽的 床。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刘家宅子里都没有出现刘继路的身 影，而整座宅院似乎交织着刘严路不久之前的气息，直到三天以 后，刘继路才带回了刘严路的拐杖，很显然，在焚毁的过程之 中，拐杖只剩下了一半，那是一副残缺不全的拐杖，刘继路似乎 也被那场燃烧撕碎了，他从母亲和刘嫁女手中接过父亲的残骸， 他似乎想怀抱着父亲的残骸，进入怀抱四方街的遭遇之中去，他 双唇干裂，那些火焰炙烤着他，使他孤寂地体验到了黑沉沉的荒 原，在他看来，父亲正带着他进入黑沉沉的荒原中心去。因此， 他的双手再一次摸索着父亲的尸身，仿佛想倾听父亲叙说四方街 死亡的经过，因为父亲是头一个发现火焰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