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四方街的灰烬
然而，刘漫路很快就不再想父亲的事了，因为那场内心的骚 乱终于在四方街的坍塌之声中平静下来。他不肯回洞穴深处去， 火焰仍然飘荡，他坐在石岩上，现在，命运之中的焚毁场景出现 在那个后半夜，他看见丽水镇从梦境之中醒来的人们早已疯了似 地奔向四方街，他在人群之中寻找着刘继路，因为他知道在他抛 掷出两三朵火焰时，他就知道那火焰就要烧痛他的兄长最心爱的四方街了，果然，他看见丽水镇的赶马人，商人毁着鞋子，因为 来不及用手把鞋后帮套上，根本就来不及穿衣戴帽，有些人只穿 一条裤衩出门了，自从他们在梦境深处听见刘严路那沙哑悲叹的 叫喊声之后，他们就钻出了门帘，有的人甚至从窗口跳了出来， 他们发疯似地看见了四方街已成火的汪洋，刘继路就是那样即使 住在何家宅院之中，仍然被父亲那悲怆的呼唤声叫醒，他正沉溺 在乐乐的腹部之上，他轻贴在那种薰衣草的香味之中，倾听着胎 儿的声音，刚想进入梦境，父亲的声音就像鸟儿的翅膀一样从他 耳边掠过，父亲的声音比鸟儿的双翅更容易震撼他的耳膜，他打 开门，看见了一片红光，那红光来自四方街，他的头一下子眩晕 起来，他慌忙地穿上裤子，来不及穿上外衣就发疯似地唤了声狼 仔，他奔跑得很快，恨不得穿越丽水镇那些肠子似的小巷，他奔 跑到四方街上时，看见了父亲，他的父亲正站在瓦砾上，他父亲 的身体已经开始燃烧，他叫了声父亲，然而火焰轰鸣，父亲根本 就听不见他的声音，父亲好像疯了一样，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以 不可思议的绝望，以不可思议的勇气接近那片火焰并且让火焰燃 烧自己，父亲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他刚架起梯子，想上到瓦砾上 去救出父亲， 一声巨大的坍塌之声，父亲的身体随同那片燃烧的 瓦砾落入了一片火海，刘继路就在那一时刻看见了父亲的那条左 腿在火光中尤如一棵枫树那样鲜红，他疯了似地奔向火海，伸出 手去把父亲从燃烧中往外拉，然而，燃烧是无法扑灭的，即使人 们在醒来之后调动起了四方街的三口水井，人们排成了队伍把水 桶里的水送到高处和低处的燃烧之中，火仍然在汹涌地燃烧，在 那些窗棂和格子门上，那些窑里的酒燃烧起来发出蓝色的火花， 父亲，父亲终于被刘继路从火堆中救了出来，然而，父亲的身体 已经燃烧着，冒着漆黑的浓烟，刘继路伸出手去——他触到了世 上最烫的火焰，漆黑的浓烟就像炭条一样炙烤着他的手掌，但他 仍然在疼痛之中终于让父亲身上的最后一丝浓烟熄灭了。然而，父亲的身体已经全部烧焦，尤如火堆中的一根柱子，父亲就躺在 一根彻底烧焦的柱子旁边，同那根柱子没有任何区别， 一根金黄 色的柱子和丽水镇的一个父亲都被燃烧的过程展览着，刘漫路抛 掷出的几十朵火焰制造了燃烧，他的憎恶把燃烧表现为真正的焚 毁。刘漫路看见了兄长刘继路把父亲背在肩上，从远处看上去， 他背着的好像是一堆漆黑的木炭，在这一刻，刘漫路的身体又抽 搐了一下，他看见父亲那条烧焦的左腿在刘继路的背上晃动着就 像——他日日夜夜的梦见过的那种比死亡更加让他快活的一种恐 惧，尽管他抽搐着，然而，他知道，他已经焚毁了四方街，现 在，刘继路把父亲背到了一棵阴凉的树下，那是小溪旁的一棵云 杏树，刘继路似乎已经忘记了正在燃烧的四方街，他感觉到父亲 的身体需要水，火焰把父亲烧痛了，所以他要把父亲放在水中沐 浴，因为在他看来，也许通过沐浴父亲也许就会醒来，因此，在 四方街右侧的一条小溪，那些溪水终年环绕着丽水镇，也叫玉泉 水，现在，刘继路托着父亲的身体进入了水中，刘漫路看见了这 一切，他不知道兄长抱着父亲在小溪中干什么，有一点他是明白 的，父亲的身体毫无疑问已经像那座四方街一样焚毁了。转眼之 间他又看见刘继路抱着父亲的身体拐进了回家的小巷……好像在 这一时刻因为焚毁，因为焚毁实现了他僧恶的人生最后一种愿 望，他所置身的位置，似乎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刘继路抱 着父亲烧焦的身体——刘继路此刻不看路，他的头似乎整个地埋 在父亲的身体中，那些黑焦味使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使他 的鼻子嗅不到任何味道，在刘漫路看来，刘继路把父亲从火海中 抢救出来以后，也许会扑进火海，拯救四方街，虽然这是徒劳 的，但如果他像父亲一样扑进火海的话，他的身体也会变成一块 焦炭，然而，这样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因为在刘继路看来，父亲 的身体，那烧焦的身体就是整个四方街，他把头埋在父亲的胸 口，那胸口已不复存在，它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漩涡，他痛苦无声，他的绝望使他在这场焚毁灾难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来，所以，他此刻想把父亲带回家去，他的身体太热了，即使已 经在玉泉水中沐浴过，他抱着父亲的身体时仍像抱着一块火炭， 他就这样把父亲抱着绕过了好几条小巷后到了刘家宅院门口，他 的脚是如此地沉重，为什么总是跨不进门槛呢?在这当中，刘家 所有人都到四方街去了，只有母亲留在家，因为当她抬起头来看 见那团红光时就失去了知觉，刘嫁女把她扶在床上躺下后，也跑 出去了，连腊梅婶子也跑出去了，刘新路和刘店路也都跑出去 了，所以，刘家宅院鸦雀无声。现在，刘继路终于把父亲带回了 家，他要让这屋子里的蜘蛛，那凉爽的绿蜘蛛笼罩父亲的身体， 确实，在这个夏天，刘家宅院似乎变成了一座绿色的蜘蛛网，李 子树、梨树、苹果树既有绿叶，也有红果……他抱着父亲，他不 肯放下父亲，不想把父亲放在任何一个地方，因为任何地方都似 乎会让父亲的身体感受到疼痛，只有他的身体，他一次又一次想 着父亲的身体，那失去右腿的身体，此刻又焚烧成一只焦炭的身 体，这就是为什么他想把父亲的身体怀抱着，他坐在树阴下的一 把椅子上，当他抬起头来时从红果绿树之上看见了升起在天空中 的大朵大朵的火光，他知道就是那些火把父亲的身体烧焦的。现 在，刘漫路的目光回到了四方街，因为自从刘继路抱着父亲走进 刘家宅院之后，他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宅院中的那座绿色蜘蛛 网挡住了他的视线，现在，天亮了，他看见了四方街的焚毁场景 中涌满了人群，他看见了刘嫁女，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的脸 上，身体上到处是烟云，站在四方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似乎刚从一 只烟穴中钻出来一样，他们绝望地在焚毁的四方街走来走去，有 些女人在叫唤着：“天啊，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焚毁了丽水镇的灵魂，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丽水镇将陷人灰烬之中去，他们的现实生活将在灰烬之中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