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街的两三朵火焰
准备一朵火焰的过程也就是耗尽刘漫路憎恶的灵肉的一种历 程。他在洞穴深处将火草烤干,因为只有最干的火草在深人手掌 或石头的摩掌时发出的火焰才明亮持久。当他准备好了几十朵火 焰的火草时,恰好是丽水镇在一个个炎热滚烫的夏季中炙烤着太 阳的时节,有很长时间没有落下一滴雨了,气候一直是那么干 燥,这正是刘漫路为之等待的时机,对他来说,这时机是如何重 要,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亲自考察过四方街的黑夜。那是一个 后半夜,他撑着拐杖出现在四方街上时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 任何声音,只有孤寂的红灯笼悬挂在空中,那是一只只早已熄灭的红灯笼,所以他用不着隐藏,在这样的时刻,夜色是如此地宁 静,像一个魔鬼,他在四方街巡视了一遍,心里稍稍踏实了一 些,他知道机遇正在等待着自己,当他伸出爪子触摸着四方街的 店铺时,感觉到异常地欣慰,如果说从前他的爪子是在想象中进 人四方街,他在想象中用爪子触摸到了可以被火焰迅速点燃的木 味之外的话,现在他是在现实中被这活生生的满街荡漾中的木味 ——所笼罩着,这是一个多好的机遇呀,他后悔没有带上火草 来,因为在干燥的木味之中,只须火草摩挲出几朵火焰,顷刻就 会进入燃烧,对他而言,燃烧是一种表达憎恶的最好形式,他要 让四方街的灵魂燃烧起来,变成灰暗的风景线,所以,他换了一 个夜晚, 一个更加干燥的夜晚,连热风也是干燥的,他换了一个 夜晚就像换了一种序幕,他出场了。那天晚上下山时, 一种悲剧 的疯狂进人了高潮。他在四方街的木味之中游荡了一遍,然后抬 起头来看看月光,半圆的月光就要进人云层了,就要进入他内心 的阴影,他屏住呼吸,害怕自己那疯狂的呼吸会惊醒整座丽水镇 的梦乡,在这过程之中,他因为尿急而对着四方街的中央撒了一 泡尿,他的尿液冲击着干燥的热风,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到底有 多长时间了,他的尿液没有冲击着丽水镇的石板,他似乎得到了 一种满足,自己终于又把尿液撒在丽水镇了,那尿液又臭又热 ……此刻,半圆的月光看不见了,他从衣袋中掏出了灼热的火 草,对他来说,两三团从火草中摩挲出来的火可以高明地表达出 憎恶的世界,他已经发疯,他的发疯是憎恶,是焚毁一切的喜 悦。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蹑手蹑脚地来回巡视了一遍,寻找到了 一个角落,开始让自己内心的骚乱凝滞在掌心,在那里,雪山顶 上的火草,那些被称为在火焰中奏出红色乐章的事物,在他掌心 被他所利用,两三团火焰很快就从他掌心深处闪现而出,他把火 焰一次一次地抛掷出去,在之前,他藏在潮湿的洞穴之中, 一直 训练着这种游戏,正像人是在游戏之中沉浸于古老的故事,在故事之中又沉溺于刺激心灵的厮杀、温柔心灵的殷红色彩一样,人 们在沉溺之中试图将自我从囚禁中唤醒,从而进入深远的故事之 中去,刘漫路所沉溺的是一次火焰所焚毁的过程,然而,在训练 中,那座洞穴囚禁了他,他无法看到焚毁的梦想,把一根树枝, 几只小松鼠的肉身化为灰烬的过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穴居的丑 陋的味道,只不过是他衣衫槛褛不堪目睹一些碎片而已。如今, 他终于摆脱了那洞穴的囚禁,同时也摆脱了那种臭味的囚禁,对 他来说,四方街之大就像他在阴暗潮湿的洞穴中想象之中能摧毁 他意志,能给他的命运带来致命伤疤的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一样 大,所以他现在不是撤离,而是前进,他从洞穴出来, 一直向着 四方街前进,他已经离不开这个世界,他内心的那一场历时已久 的骚乱让他发疯,如果说他过去一次次在撤退之中获得了丑陋的 生命的话,他现在却在前进中已经占据了四方街,不,他一边抛 掷着火焰, 一边在四方街上的青石板上跺着脚,仿佛他已经占据 了此地,淋漓的汗液从前额流到伤疤又从伤疤流进鼻孔和嘴里, 他不断地吮吸着自己的汗液,就像吮吸着那个恶魔给予他的力 量。他把摩掌出的火焰, 一朵最明亮的火焰抛进了刘家商号的店 铺中,抛进了格子门,格子窗的深处,那里面,在最深处,可以 借着两三朵明亮的火焰窥视到盐、丝绸、铜器、茶叶、药材…… 正是这些东西让他把用臭味覆盖自己的生活当作了人间地狱的生 活,正是这些有力的证据让刘家宅院,让丽水镇永远有红色的蜘 蛛网所编织,为此,他又摩掌出两三团火焰抛进去,那些火焰眼 看着把一匹匹丝绸点燃了,那是一匹匹红绿相间的丝绸,因为红 绿色的中国丝绸印度人最喜欢,因为红绿色丝绸最能够在数秒钟 内让目光准确无误地进入喜悦之中,所以,刘漫路前来破坏这种 喜悦,凡是让人喜悦的东西和色彩,他都要一一地破坏。看得出 来,刘家店铺,那个被父亲和兄长刘继路深深吸人自己灵魂之中 的一个世界即刻将燃烧起来,他转过身,开始往别的店铺之中抛掷火焰,因为他要焚毁整座丽水镇,他眯笑着,长久以来,他脸 上的神经似乎已经变僵硬了,似乎凝滞了,再也不会松弛、舒展 了,而此刻,仿佛在丽水镇的四方街抛掷火焰的过程之中,他听 到了一种旋律,那是魔鬼为他那颤抖的躯体而编制的音符,所有 音符都像一张网,虽然他点燃的火焰是红色的,可那些音符却是 黑色的,因为把火焰焚毁的过程看见就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蜘蛛 网,编织之声让他脸上突然舒展着笑容,从他手中抛掷而出的一 团一团, 一朵朵火焰就那样开始在四方街的店铺中点燃了格子 门,格子窗,点燃了红绿色的丝绸,点燃了酒罐中的酒精,点燃 了茶叶,点燃了药材,点燃了木味……然后,他知道人生中的又 一个时刻已经到了,于是他转身开始撤退。当他在一条窄巷之中 穿行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家很近,他的家就在这条窄巷中 的另一边,只须喘一口气,眨一眨眼的过程就能到,然而,家已 经不再是他的家了,对于他来说他过去在撤退之中投奔的家,此 刻已经失去了囚禁和呼唤他回家的魔力,他此刻屏住呼吸——是 因为他倾听到了一种声音,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它来自何处, 他竖起耳朵,两耳似乎在嗡嗡地响动,此刻除了四方街的焚毁之 声他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声音沙哑,仿佛在梦魇之中 刚刚醒来,然而梦魇依然附在他体内,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父亲刘 严路的声音,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见这声音了,然而这声音却 在这个世界散发出一种烟雾,就像袅袅上升的烟雾挥之不去,他 听见了父亲沙哑地在叫唤着:“火,四方街的火,魔鬼进四方街 了…… ”很显然父亲在那团附在梦魇中的焰火中看见了燃烧的四 方街,父亲肯定是丽水镇第一个醒来的人,因为, 一路上刘漫路 还没听见别人的声音把他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父亲来了,父亲 拐过小巷来了,他藏在角隅,父亲根本就看不见他,父亲撑着他 自己的那副拐杖沿着压在他身体上挥之不去的梦魇之路叫唤着:
“火,火来了,魔鬼带来的火进入了四方街…… ”那沙哑的声音绝望地叫唤着,开始弥漫了丽水镇,刘漫路在父亲的影子后面撤 出了丽水镇,此刻他已经上山了,他已经在黑暗中在山路上踉跄 着,无论如何,对他来说,他的目的已经实现,当他站在山冈上 眺望着丽水镇的四方街时, 一片红色的光上升着,他似乎已经听 见了火焰的响声,此刻,在火焰之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人,火 光中那个人已经攀上了屋顶,那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刘严路,他攀 上屋顶,丽水镇最高的那座屋顶,也是刘家商号店铺的屋顶,他 大声叫唤着,那叫唤声被风儿吹到了他的耳边:“救火啊,快来 救火啊…… ”父亲的拐杖不见了,父亲失去了的那条右腿使父亲 只有一条腿,他似乎让身体完全依赖于那条左腿,那条左腿上已 经开始燃烧,接下来,父亲的身体已经开始燃烧……刘漫路的心 突然抽搐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父亲的形象,似乎只有在这火光 之中,他才会清晰地看见父亲少了一条腿,原来父亲的命运跟自 己一模一样,原来父亲一直在失去右腿的生活之中挣扎着,如今 又挣扎在四方街的火焰之中,他的内心抽搐着,这么多年来他头 一次在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失去的腿,他头一次感到他点燃的火 焰正在烧毁着父亲的另一条腿,然而,从风声中他突然听见一声 轰鸣,他看见了父亲在一片坍塌之声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