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水镇变成了一具尸体
刘漫路没有想到会与兄长刘继路面面相觑,当刘继路的目光 逼近他的目光时,他看到了锐利和清澈,他狡黠地掩饰着自己的 颤栗,在一个相互厌烦的世界里,他装聋作哑。毫无疑问,在刘 漫路眼里,他的形象决不是那个敌人。所以,他和狼仔走了,而 刘漫路呢,几乎哆嗦着倒下去,他知道他是在强撑着,他知道红 石崖峡谷中的马尸事件惊动了整个丽水镇,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 能把养马场上的马引诱到红石崖了,那样的日子已经不再属于他 了。然而,既然活着他就会在洞穴深处轻而易举地捉到一只小松 鼠剥开它的身体,咀嚼着那些美味时就证明他粗俗地遭受到许多 现实的折磨,他的现实当然离不开憎恨,他一如既往地憎恨着那 座丽水镇的红色蜘蛛网, 一如既往地憎恨着四周的山冈和隐蔽的 世界,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憎恨着那个让他丧失了原形的世界, 一 如既往地在憎恨之中等待着时机。下起了暴雨,夏天很快就来临 了,有很长时间他再也不可能去山冈上践踏那些怒放的红色花朵 和青草,再也不可能在践踏之声之中看到一个黯然失色的世界, 暴雨过后是漫长的雨季,他已经积蓄了很多的柴禾,他再也用不 着到山冈上去领略令他憎恨的山冈上的雨季和阻碍他命运的一切 琐事,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个漫长的雨季,小松鼠一只又一只地被 繁殖而出,那维持他时光和肠胃的松鼠肉鲜美可口,是他一生中 品尝到的最鲜美的肉食,所以,他再一次进入了下沉的时期,身体下沉在那只洞穴深处,看不见丽水镇和外面的世界,他的暗忖 声穿越着火焰,有时候他当然也会为自己丧失人形之后蜷曲在洞 穴中的过于渺小的身体感到悲哀,然而,他却即刻会产生出一丝 罪恶的笑容,每每想到他在丧失原形之后展现出来红石崖峡谷中 的碎马尸事件,他就感受到了他的憎恶得到了回报:那些从养马 场上跌入红石崖峡谷之中的马,已经在无形之间动摇了丽水镇的 意志,看见刘继路的那张面孔,他似乎看见了丽水镇人祭马时的 面容,那痛苦、无助的面容。所以,他要守候在此处,这虽然是 一只不显眼的洞穴,却是他回顾憎恶的历程之路,并从中汲取经 验的地方。在他认为这洞穴散发出来的味道,那股腥臭味正是自 己身体中最为珍贵的武器,在无聊的时刻,他不断地嗅着自己的 身体,就像嗅着自己的命运,在这个没有止境的历史之中,也许 是百无聊赖的缘故,他抓起一把火草开始摩掌在石头上,从石头 上冒出的一阵阵火花让他感受到了一种魔幻般的碰撞,他感受到 火焰可以把柴禾化成灰烬时,突然意识到火焰可以焚毁他所憎恨 的世界,他像是寻找到了传授毁焚的字母和秘密的那个人,这就 是他内心的魔鬼,于是,那个魔鬼再一次出场了,他站在洞口往 下看去,丽水镇在雨幕之中散发出潮湿的芬芳,雨幕笼罩着丽水 镇,他看不清楚丽水镇的真实的面容,也看不见那只红色蜘蛛网 等待着并折磨着他,不断地从火草中看见火焰使他产生出一 种嘟囔: “摧毁整座丽水镇的奥秘在于一片火焰,世上的一切均 被火焰照亮也被火焰化为灰烬,这一切正是憎恶体现在丽水镇的 时刻,所谓憎恶就是火焰。”于是,他等待着,潮湿的雨季让他 害怕,就像在潮湿的庄稼和潮湿的树木,潮湿的墙壁和潮湿的空 气中无法看见火焰一样,因为火焰在潮湿的世界中会失去魔法。 魔法是如此地残酷,它不会在一切世界上寻找到施展之机会,要让魔法施展,只有寻找到时机,这时机就是干燥的热风,他似乎在干燥的热风之中看见了一朵火焰,两三朵火焰在热风中旋转。
焚城而这正是他等待的时机,有好几天,他不断地摩挲着火草,似乎 这样做可以训练他纵火的能力,从那一刻开始,他想着睁开双眼 的某一天,乌云散去了,天空变明朗了,云朵飘荡在蓝天,他并 不是迷恋雨后的明朗天空,他只是利用潮湿的雨季过去之后的那 种明朗世界,因为与其说他试验过了,不如说他想象过了,抛掷 在潮湿中的火焰是无法点燃别的世界的,不但无法点燃,连那团 火焰也会在潮湿之中灭去。所以,他想利用明朗世界,在一个明 朗无边的世界里,火焰遇到风,遇到凋谢着的事物,比如墙壁, 他太熟悉丽水镇的那些木头墙壁了,它就是丽水镇凋谢的事物之 一,那些墙壁每每遇上明朗天气就会发出一切干燥之声音,那些 声音曾经在他的少年时代之中留下了记忆,因为他就是在倾听着 那种声音之后成长的,现在,雨停了,骤雨和细雨都在刘漫路的 期待之中消失了,他出现在洞穴之外,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游 走在洞穴外的世界里了,那只小小的洞穴只会让他剖开一只又一 只小松鼠的身体,蚂蚁消失了,也许是火塘的威慑力,总之,蚁 群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消失的,蚁群是在火塘升起之后从洞穴之中 的秘密小径上迁徙出去的,剩下的就是松鼠,不知为什么,松鼠 留了下来,无论刘漫路的刀刃如何分解它们的身体,松鼠仍在繁 殖,它满足着刘漫路的隐秘的憎恶,也满足着他对世界的一切美 味的需求。现在,他浮出洞穴,潮湿的水雾褪去之后,绿树和世 界渐渐地明朗起来,他可以站在那座洞穴之上眺望丽水镇了,这 不是他的丽水镇,过去是,现在再也不是他的丽水镇了,所以 憎恶伸长在明朗天气之中,那是副爪子,那副爪子来自他身体, 却伸得那么长……它伸到了丽水镇的身体之中,在他看来,整座 丽水镇变成了一具尸体,他的爪子此刻伸长在丽水镇的小巷之 中,这小巷永远是那样的密集,爪子犹如脚步也可以跑起来,犹 如儿时的脚在奔跑,他觉得爪子的奔跑取代了自己儿时双腿的奔
跑,因为时过境迁,他的腿已不可能像儿时一样敏捷地奔跑,不过,他的爪可以取代他的手,不错,发现了这个事实对他是如何 重要,爪子伸得很长,可以触摸丽水镇的小巷,历经一条又一条 小巷可以让他根据丽水镇的身体,寻找到丽水镇的手臂,那些穿 越中的小巷就是丽水镇身体之中的手臂,而那些游移在丽水镇的 阳光,无论是徐徐飘落在屋檐上的,还是移动式的,都是丽水镇 的双脚,现在,他的爪子突然伸进了四方街,他已经有很长时间 没有在四方街悠转了,儿时他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途经四方街, 在丽水镇,四方街最热闹,它永远沸腾着,无论是话语之声,还 是交易的高潮之声都似乎是一幅沸腾的状态。感悟到这一点对他 的现在很重要,正是多年他所感悟到的沸腾状态使他此刻将爪子 伸在丽水镇的四方街上了,从沸腾中看到的世界依然存在,它已 经让他触到了从银子中散发的布匹、茶叶、酒、盐、红糖、药材 的味道,这味道充斥在四方街的气味之上,正是这味道笼罩在四 方街,他看见了店铺林立的时候也正是他的爪子触摸到木味的时 刻,丽水镇的建筑取决于木匠的幻想世界,从古代起,丽水镇就 是一个集滇西木匠的想象力于一身的地方,大量的木匠涌进丽水 镇,在这个地方扎下根来,因为丽水镇的四面群山上有广阔的云 杉、黑桃树……所以,四方街上的格子门,格子窗,格子柜台, 格子墙壁从久远之中散发出的木味不但没有被四方街的时间消磨 殆尽,而且随同时间变明变亮,人们在这种古老的木味之中蔑视 着命运那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在木味中交易的四方街永远人头攒 动,刘漫路的双爪此刻触到了木味中越来越干燥的味儿,同时他 的爪子也触到了这味儿中始终像透亮的阳光一样炫目的光芒,也 许这就是所谓灵魂的东西,寻找到这种东西对刘漫路来说无疑很 重要。尽管他对灵魂憎恶之极,但他在包罗了丽水镇的过去或现 在以及将来的历史之中感悟到了,如果想毁焚丽水镇的话,最先 得从毁焚丽水镇的灵魂开始,因为他知道,丽水镇重视灵魂的程 度比重视透亮的银币更加重要,简言之,丽水镇正是在灵魂照耀之下,灵魂活动的地方,灵魂出入的命运之中——永久不息地开 始了一切世俗生活,而四方街是丽水镇的世俗生活最为集中的地 方,店铺林立展览着丽水镇已经有了商业生活,手中摊开的银币 它稳而虚幻地从一只手过渡到另一只手上,人们的笑脸和迷惑的 脸都在迷失着他们的历史,灵魂在四方街回到不眠状态时,呈现 出了那干燥,这正是它的神秘之处,也正是刘漫路所等待的时 机,他之所以坚忍不拔的等待这一刻,是因为在四方街上有木味 的干燥,有布匹的干燥,有不眠状态中的干燥。他的爪子触到了 那干燥,他知道在干燥中的四方街呈现出一种睡眠状态时,也正 是他的爪子可以将火焰带进四方街的最好时机,时机乃在幽暗中 慢慢摸索到一种魔法,所以,又过去了好几个晚上和白昼,空气 在夏日的阳光中变得越来越干燥,他的憎恶已经到了极限,他怀 着不顾一切的憎恶在黑暗之中眺望着四方街的那些红色的永不熄 灭的灯笼,那些悬挂在高处的灯笼使他感觉到他焚毁的时刻已经 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