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隐喻是敞亮的道路
马的隐喻对整座丽水镇来说则代表道路，有了马，丽水镇敞 开了。丽水镇敞开的世界接纳着从外部世界聚集而来的一切声 音，丽水镇有了贸易市场，有了繁荣，有了大宅院，有了装进口 袋中的银子，有了赶马人，有了歌谣，现在，你明白了，刘漫路 为什么嫉妒起养马场来，事实上他已经在马的影子之中看见了丽 水镇的隐喻，那依附在马背上的隐喻展现出一条条金黄色的道 路，在他眼前飘动，他开始心烦意乱，在噩梦中看见那些道路像 蟒蛇一样缠满了身体。他开始沿着山冈满山遍野地寻找另一种机 缘，当他第一次出现在红石崖前时，那是一个午后，他经常在午 后出现在以咒语和晦气交织在一起的时刻，那个时刻可以提炼出 他的仇恨，也可以融解出一种又一种更加具体有力的场景，这就 是机缘，他越来越发现，每干一件事情都必须等待和寻觅到机 缘，在一个充满机缘的世界里，才可以把魔鬼请到场，他必须有 魔鬼在场，才能付诸于自己的梦想，而他的梦是什么呢?在一个 漆黑的夜里，他一夜又一夜地梦见了那些马一匹又一匹地被他引 诱到红石崖边上……你现在明白了，那座红石崖出现在刘漫路的 命运之中意味着什么，从低处往上看，红石崖已经呈现出深渊的 锋芒和笔直的高度，锋芒是时光之刀刻出来的，高度则是一种境 界，红石崖既有时光之刀的形象又具有看不见的境界，这些虚无 之美景使刘漫路看到了一把刀，,红石崖就是一把刀， 一种陷阱似的刀锋；从高处往下看去，红石崖是深绿色的镜子，在那面镜子 里交织出深渊之美，那底处的涡流，然而，比涡流更深更湍急的 是深渊中的内容，那似乎就是地狱，人出生之后就在地狱和天堂 之间行走，稍不留神就会走进地狱之中去，稍不留神就会远离天 堂，所以，人总是走在它们中间，既害怕走进地狱里去，也害怕 离天堂世界越来越远……也就是在这里，从高处往下看的过程之 中，刘漫路看到了机缘，他在梦中悟到了一种现实，那一匹又一 匹马已经来到了红石崖边，已经来到了红石崖边，只要他伸出手 去，轻轻一推，马就会落入深渊，马就会丧失任何隐喻生活，进 入地狱的世界之中去。快活像流动的泉水又开始沐浴他的身体， 他在春天里寻找到了泉水，他在泉水中迎来了很多年来的第一次 沐浴生活，他在泉水中洗干净衣服上的积垢，但有些积垢是怎么 也无法洗干净了，让它们仍残留在他身体上。得到了一次泉水的 沐浴，他体内散发的臭味减轻了一些，现在，他记不清自己是第 几次出现在红石崖边了，他已经不再数日子的递嬗，更不会澄清 自己日常生活的影子，他反复地出现在红石崖上，是因为他在等 待和寻找机缘。机缘就在那一个午后被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隐 喻， 一匹马身上的隐喻，丽水镇赋予那匹马的隐喻，也可以说那 一匹匹马照亮了丽水镇的隐喻，我们的生活离不开隐喻，事物和 人都充满了隐喻，因为事物和人都会将自己的形象投在地上，那 就是影子， 一道身体投下的影子就是我们的隐喻生活。而一匹马 投在地上时变成了道路，这就是隐喻。 一道隐喻变成了一匹马的 道路，在养马场上一匹马越过了马场，已经到了边缘，对边缘世 界的迷恋也正是刘漫路寻找到机缘的时刻，他怎么会忘记了，那 匹褐红色的小马驹正是漫步到了边缘，养马场上的边缘才被他手 中的小叶片的巨毒所摧毁，想起来，那机缘是多么快的降临，那 匹小马驹在眨眼之间就倒下去，他看见了死亡， 一匹小马驹的死亡和战场上士兵的死亡来得同样的快，几秒钟前还是看得见的生机几秒钟就结束了。这就是机缘，捕捉到这机缘的刘漫路在那个 寒冷的冬天里尽情尽兴地分解着小马驹的肉，烘在炉架上，咀嚼 一块肉的时间通常会让他熬过寒冷，无聊的一个白天，而回味一 次咀嚼之味的时间又会让他熬过一个漫长的寒夜，于是，春天来 临了。
一匹马给他也带来了隐喻，那匹马越过了养马场的红色栅 栏，趁马馆躺在春天来临的草地上午睡时想自由地扬扬蹄，所 以，隐喻在那匹马的影子旁边出现了，那是一条道路， 一条长满 浓荫的道路。机缘出现后，刘漫路看见了从那条道路通往红石 崖，也正是他梦境之中的道路，也正是他把一匹马又一匹马引诱 到红石崖上的路线。他在空中击了一次掌，两手拍击出的掌声使 那个午后昏沉的时间散发出恶毒的咒语，于是，咒语像残枝败叶 一样开始在他盘踞的空间开始旋转而去，飘入了红石崖的深渊之 中。他似乎听见了回声，他散发出的咒语在深渊中，即在地狱深 处的回声，那回声是恶毒的，比那些有巨毒的叶子要毒恶几百 倍、几千倍。他站在红石崖边往后撤退，他不能前行，他知道他 的葬身之地不在这里，而在身后，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那 机缘像绳索， 一根从空中抛下被他用手触到的绳索，他即刻感到 自己被那根绳索捆住了，连挣扎的力量也没有，那显然是一根罪 恶的绳索，他已变为绳索之中的奴隶，他已是奴隶，所以， 一根 绳索向前舞动而去，那根舞动的绳索，像他的影子一样轻盈地舞 动，直到进入那匹马的世界，那匹焦躁的马正在养马场外的世界 中扬蹄，那是一匹公马，他已经被难以忍受的情欲所折磨着，而 那根绳索来了，在阳光下轻易地就罩住了它的头，引诱来了，马 没有抗争，马和人一样逃不过引诱对自己的笼罩，因为两者都被 自己的欲望引领向前，而刘漫路则轻轻地在远处拉着那根绳索， 轻轻地，马在路上走得很快，因为那根绳子的引诱布满了他兴奋 的血管，马很快就来到了红石崖，这对马来说是一个新奇的世界，因为从下而上到了高处，马和人一样站在高处时最容易趾高 气扬，因为身体在上升，因为沉重的肉身在高处变轻了，这匹马 怎么也想象不出它的末日已降临了，因为当它在红石崖边收出扬 起的蹄时， 一个人的手伸出来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双手会 在马收住马蹄的时刻扬起手来，手的露面意味着什么呢?手负载 着推动时间和历史的动力，是神赋予人身体上的两只手臂，让手 有伸直弯曲，让手臂在伸直弯曲之中产生力量，手的出现，是一 只爪牙也是一种推动力，在马扬蹄收蹄的那一刹那，刘漫路的两 手从世界两侧伸了出来，他的手落在马身上，只轻轻一推，马就 消失了，马消失得如此之快，出乎刘漫路的意料之外，他的两手 在空间伸出手，似乎凝固不动，似乎仍在推动着马的影子，连声 音也没有， 一匹马就落入了红石崖的深渊之中去。他站着，后退 着，他害怕自己掉下去，他用全部力量后退着。马落入深渊之事 耗尽着他的喜悦，使他感到疲倦就像黄昏一样来临了，他也不想 吃那些马肉，他甚至都感受不到饥饿，他知道只有一匹马落入了 深渊，这算不得什么，离他的梦还很遥远，他举目望去，养马场 上有黑漆的马在活动，有一天上午，他屏住呼吸，坐在山顶上数 着养马场上的马匹，到底有多少匹马，他对自己说， 一定要弄清 楚有多少匹马。然而，养马场是浩淼的，正如世界是宽阔的，他 在更多时候只不过是一只蚱蜢，尽管也可以飞扑到这里或别处， 但世界始终是宽阔无边的。所以，他可以看到马的脊背却无法数 数，因为他刚盯住一匹马很可以那匹被他数过的马又跑到别的地 方去了，几天下来，他根本无法知道那养马场上到底有多少匹 马，这正是他的烦躁，然而，他已经压抑不住那种毁灭感，在这 个世界上，似乎只有毁灭的降临，简言之，似乎只有制造毁灭才 可能给他带来快娱，所以，他不再数数了，那是徒劳的，无用的 游戏，他开始呼吸着从自己体内散发出来的臭烘烘的味道，这味 道越臭，他制造毁灭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不错，他不断地利用自己的欲望，这似乎就是他源源不尽的力量，在他又一次将一匹马 引诱到红石崖时，那是一个有彩虹的午后时间，那匹马就在彩虹 辉映之下被他的双手推入了红石崖，现在，他痛快极了，他现在 才明白，马也像人的命运一样总是离开规则，马一匹又一匹地跃 出边缘，跃出了围栏，目的是为了悖离规则，他想起自己的命 运，如果没有出走，没有牵着一匹马去交易一只烟布口袋，如果 像刘继路，刘嫁女一样留在丽水镇的规则之中，那么命运完全是 另一幅天地，他同样在丽水镇会拥有自己的红蜘蛛世界，他的四 肢健全，所以，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后，他似乎是让一匹匹 马来演绎自己的命运，那破坏规则的马就必须遭受到惩罚，是 的，正像自己已经倒了霉运一样，马，越出了它们的隐喻范围， 越出了马信为它们圈好的世界，那么同样也要倒霉，刘漫路给一 匹匹马送来了霉运，那一匹匹马被引诱到外面，引诱到红石崖 边，甚至都听不见回声，马们就到了地狱世界，那是活生生的地 狱，连马死后的尸体也看不到，因为在马落入深渊的距离之中， 马的身体也在四分五裂出去，现在，坐下来，坐在山冈上，仿佛 这世界已被他独自占据，多少快活啊，连饥饿也不降临，体内溢 满的是恶毒的咒语，所以，他已经感受不到饥饿，他只须度过黑 夜，在黑夜的时间里，他取出匕首，在马厩的柱子上刻下了落入 深渊中的马，到底有多少匹马，那柱子并没有显现出数字，显现 出的只有一道深渊……每死去一匹马，他都要在深渊之上勾出一 条线，线条已经越来越多了，然而，他的心还不满足，每天上午 他坐在山冈上等待，他活着的一切似乎都为了沉溺于等待，于 是，午后的时间终于来了，他撑着拐杖，走啊走，他的脚上到处 是坚硬的茧花，所以，触到荆棘他已不会疼痛，他走到那些逆悖规则的边缘世界，又有一匹马越出了木栅栏，轻易地走上了被他所引诱的死亡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