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在山冈上的爱情花朵是红色的
刘嫁女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在回避着他的目光，他是谁，他 是一个剑川木匠的儿子，他陪父亲来到了丽水镇。他是剑川木匠 的儿子，那么他当然也是一个木匠。刘嫁女并没有看见那个剑川 木匠带着那个青年进入丽水镇的时刻，因为，那些年，她正骑马在跑马坪上溜马，她正坐在响马湖边照镜子呢。她见到他的时 候，那是三月，她听母亲说刘继路要出门了，他去剑川木匠那里 赶制新马鞍，对丽水镇的赶马人来说，马鞍就像马一样重要，每 一匹马都必须备制一副上好的马鞍， 一副好的马鞍会让一匹马感 到舒服、愉快，而一副劣质的马鞍会消耗马的力量，折磨马的脊 背。优秀的木匠会体察马的身体姿态，会想象出一只马鞍的最精 确的尺寸，所以，当刘嫁女看见那个剑川青年木匠时，她也看见 了他的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清澈而充满尺寸和想象力的眼睛，正 是这双眼睛让刘嫁女感到慌乱，她已经17岁了，已经到了花蕾 绽放的时期。当她看见那个年轻的木匠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时，她 感受到了一种梦境。为了让花蕾真正绽放，她想了一个法子，去 请木匠为她做一副马鞍，这位名叫杨鹏的剑川青年木匠又抬起头 来看了她一眼，就是在这一眼里，交织着两个人情窦初开的感 觉，杨鹏为刘嫁女赶制好了一副马鞍，不久之后，刘嫁女就跟着 刘继路出门了，数月之后回到了丽水镇，当刘继路走进红色的蜘 蛛网里去以后，刘嫁女也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她不知道在自己的 命运之中会不会出现红色的蜘蛛网。就这样，她给杨鹏做了一只 烟布口袋，绣上了鸳鸯，在丽水镇，送给青年男子烟布口袋意味 着女子对这个青年有了情感，她在那个飘荡着落叶的日子里，把 那只烟布口袋抛进了剑川木匠杨鹏的工具箱里，然后躲在暗处看 杨鹏的神态，她看见杨鹏把那只绣着红色鸳鸯的烟布口袋从工具 箱中拿起来，放在了心窝口，这意味着杨鹏心中有她的位置了 于是，她开始藏在杨鹏周围已做好的马鞍中唱起了这样一首歌 谣，这首歌谣是曾祖母教会她唱的歌谣中的一首，也是惟一的一 首爱情歌谣：“你是我的树身，我是你树上的叶子，树离不开叶 子呀，叶子离不开树…… ”这歌谣简短明快，就在这首歌谣之中 出现在剑川木匠杨鹏的身边，从那一刻开始，两个人就开始了来往。自从丽水镇的传说之中出现一个狰狞的恶魔之后，每个人都深信那个恶魔似的形象不是人，因为每个人都在有限的回忆之中 似乎看见过那个又脏又臭，形态卑陋的形象，而且每个人都一致 认为那个人少了左腿。在整个丽水镇在传说这个形象时，刘嫁女 正沉浸在她与剑川木匠的约会之中，她已经忘记了刘继路结婚的 那天，她看见的那个人，她发出的那声尖叫。现在她和剑川木匠 来到了山冈上，她从与剑川木匠正式来往的那一天，就开始穿红 衣红裤，腊梅婶子已经察觉到了刘嫁女的恋爱情节，所以她一口 气为刘嫁女缝制了三套不同款式的红色布衣布裤，因为在丽水 镇，只有沉浸在恋情的年轻女人最喜欢穿红衣红裤。他们绕开了 丽水镇的目光，想在云朵之下去恋爱，杨鹏拉着刘嫁女的手穿行 在那座山冈时，刘嫁女就像一朵绽放在山冈上的花朵，就在刘嫁 女和杨鹏依偎在山冈上的一棵云杉树下时，幸福洋溢着他们，他 们紧紧地拥着，表达着爱情之花的绚丽。
有一个人看见了山冈上的红色，他就是刘漫路，对他来说， 红色是刺眼的，红色是令他恶心的让他烦躁的一种颜色，所以久 而久之，他已经在自己的行为意识之中演绎出了这样的行动，凡 是看得见的红色都要经他的手去毁灭。那团红色是在他伸着懒腰 从马厩上午睡之中醒来时被他看见的，但这算不了什么，凡是跃 入眼中的红色都说明距离他不远，正在妨碍着他的现实生活，比 如，在路上，哪怕是路边的或者是山顶上的红色，不管它们是花 朵还是树叶，还是藤蔓，他都要想方设法地靠近它们，有时候， 他会从山下走到山顶上去，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的那副拐杖上缠满 了布带，因为从上山到下山的坡道是不一样的，他早就已经不堪 忍受那拐杖对他身体的折磨，所以，他撕开自己的衣衫缠在拐杖 上，久而久之，他的皮肤已经长出了茧，而那些衣带条依然缠绕 在拐杖上，他从山下走到山顶，通常是为了破坏一朵花， 一棵树 上的红树叶， 一些攀缘在山顶的红色藤条，他先是用手爪子破 坏，后来他寻找到了一把刀，他用刀替代了手爪子，每每看到那些艳红的花变成碎片，他就会获得一种快乐的满足感。现在，我 们明白了，在那山冈上的一团红色是刘嫁女，但是从刘漫路所站 的位置上看上去，那一团团红色却酷似盛开的花朵，对刘漫路来 说，这红色好奇怪，已经进入冬天了，在那山冈上怎么会有看得 见的花朵开放呢?然而，不管怎么样，按照他以往的方式，凡是 红色之花都应该破坏它们，所以，刘漫路终于寻找到了回到丽水 镇之外的山冈上， 一桩可以死寂的事物。在那个午后，他的怒气 之中燃烧着一种仇恨的快感，从本质上来讲，他的原形是在灿烂 的红色之中失去的，现在他也要破坏与红色有关系的事物。这就 是他的生活状态。在这个初冬的午后，他吃饱了的肚子里发出一 股饲料的味道，他已经吃饲料很久了，在山另一边的养马场上， 他经常可以偷到饲料，偌大一块养马场，竟然只有一个放马信， 每到中午，那马信准要躺在山坡上睡觉，而且一睡就是好几小 时，这正是刘漫路偷饲料的好时机，在敞开的马场上，到处是饲 料，有蚕豆饲料，有包谷粒饲料，有草饲料，但他只可能偷蚕豆 和包谷粒饲料，而且他还从马馆的住处偷到了一瓶香油， 一些盐 巴， 一块腌肉， 一口锣锅，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他再也不会饥 饿了，从他的马厩中竟然飘起了炊烟，竟然飘起锣锅的香味，竟 然有火烧腌肉的香味，对于一个流浪了很长时间的乞讨者来说， 他认为已经是神仙的生活了。有好几天，他忘记了红色蜘蛛网， 然而为什么在眼前又会出现那样一团红色怒放的花朵呢?他撑着 拐杖出发了，时间不长，他就已经离那团红色不远了，此刻他的 耳朵中却传来了笑声，那是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愣住了，即刻 藏在一棵大树后面，他抬起头来，他看见那团红色开始移动着， 现在，那团红色开始由模糊变清晰了，那是两个人的身体交织在 一起在草地上滚动， 一男一女的身体激情荡漾地在滚动，那个女 子是谁，当她滚动的面影面对刘漫路时，刘漫路吃了一惊，那不是妹妹刘嫁女吗?瞧瞧她，她是多么快乐啊，穿一身红色，他明白了，他所看见的那团红色就是刘嫁女身上的红衣服，而不是花 朵，他明白了，刘嫁女恋爱了，和一个青年恋爱了，只有恋爱中 的男女才会在山坡上滚动，这是周翔告诉他的，那是好几年前 了，他和周翔在牧场上，他们看见了一对在山坡上滚动的男女， 刘漫路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周翔说他们恋爱了，很多恋爱中的 丽水镇男女约会时都会跑到山冈上来，然后彼此抱着在山坡上滚 动，通常是从平缓起伏的山坡上滚到山坡下去。刘嫁女恋爱了， 她和那个青年男子抱着从山顶滚到坡下去了。他不能去亲手掐灭 那花朵了，那是盛开的爱情花朵，从那一时刻开始，他找到了嫉 妒刘嫁女和那青年的理由，他们太幸福了，而他呢，吃着饲料， 住在寒冷的马厩之中。
有好几天，他都被这场景折磨着，除了刘继路拥有红色蜘蛛 网之外，刘嫁女已拥有了盛开的爱情之花，无论是红色蜘蛛网还 是爱情花朵——都因为是红色的，因而触痛了刘漫路的神经，他 眼看着他的亲人，从小在同一个宅院中长大的亲人生活在红色之 中，这红色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当然意味着仇恨，那些令他 恶心、哆嗦、恐惧的色彩使他从嫉妒之中开始了仇恨，所以，只 有怀着一颗仇恨的心灵人才会亲自掐灭路上看见的花朵。是的， 除了脸上的伤疤之外，除了缺了一条左腿之外，他的眼睛虽然另 一只被那块桃花形伤疤遮住了一些光线，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眼睛是越来越明亮了，所以，他不喜欢任何明快的事物，正 如战争除了使每一个介入者有理有据地掌握着一曲血腥的旋律之 外，它也会使每一个介入者，那些难逃劫难的人留下精神上和肉 体上的创伤。如今，过去很长时间了，那血腥的旋律仍萦绕在刘 漫路眼前，那些罪恶凝固的血腥味永远像一朵朵绽开的花朵，永 远是一片片鲜红色的弦线在眼前弹奏，似乎想镌刻在他心上，事 实上，他的肉体早就留下了烙印，因此，他仇恨的速度加快了， 那个嫉妒者，那个丧失了原形的男人，那个在丽水镇丧失了位置的男人，如今啃着咀嚼着饲料，仇恨的火焰却由红变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