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丽水镇外一座废弃的马厩中落下脚
刘漫路在晚霞飘动之中撤离了丽水镇的世界，现在他不再哆 嗦了，因为他已经用不着去面对丽水镇，也不期待让母亲父亲妹 妹在他哆嗦时认出他来，他清醒地意识到，对于整座丽水镇来 说，他们并不欢迎和需要他，现在，让他先寻找到那座丽水镇外 的马厩吧，因为暮色就要来临了，在眼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寻 找到那座马厩，他太熟悉那座马厩了，在他的少年时代，他就已 经发现了那座昔日的马厩，几堵土坯墙壁裸露着，屋顶上的瓦砾 上覆盖着荒草，他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发现那座马厩的， 他曾经在里面撒尿，当时，撒尿的声音是多么悦耳啊，从他少年 的生殖器中笔直地冲走出一股尿液，液体溅击着那堵干燥的墙 壁，很快，墙壁就变成潮湿了，他还曾经在放牧回来的路上在马 厩中避过雨，那场雨好大啊，如果没有那座马厩，他准要被淋成 一只从水里上岸的鸭子。现在，他自由了，不知道为什么，退出 丽水镇，似乎他的天地就宽了，因为他再也用不着害怕，他再也 用不着期待，他的自由使他的臭味可以弥散在山冈上。在这个晚 霞之中，暮色即刻降临，当暮色合拢时，也合拢了刘漫路的身 体。看来，他的撤退之路，给他带来了宽广的世界，在这座山冈 映现出来那座土坯屋，似乎这座少年时代的土坯屋就是为他的撤 退之路而准备的。他后退着，以在战场上寻找到的秘诀保存着生 存的力量，寻找着属于他自己的生存之空间，他的撤退使他寻找到了那土坯屋，依然冲着那暮色中降临的红色土墙撒了一泡尿， 然后推开了一道门，那门年深日久，发出的吱呀声使他感受到了 一种暮色中发出的音乐之声。使他寻找到了自己的栖居之地，现 在，他累了，他想睡一觉，他一无所有，只有这丧失了原形的身 体，但他仍然会做梦。他进入不了什么美梦之中去，每一次进入 梦乡，无休无止的噩梦便在纠缠着他。在梦里他再一次回到了他 和另一个少年周翔出走的那一天早晨，天还未亮，他们就出发 了，他把那只生命中的烟布口袋藏在他的内衣深处，而他的内衣 则紧贴着他温暖的，充满心跳，汗液，热情火焰的肌肤。沿着那 只烟布口袋图所标示的路线，他们来到了一个与丽水镇的世界完 全不相同的世界上，他们趟过了河流，羊肠小道，身上的盘缠所 剩无几的时候， 一支军队出现了，他们被那只军队围在其中， 一 个脸上长着胡须的军官让他们脱下脏兮兮的土布衣，在周围晃动 的枪支笼罩之下，那个长官说：“跟着我可以打天下，可以让你 们有酒肉相伴人生，年轻人啊，快脱下你们过去的脏衣服，跟我 上路吧!”就这样那只烟布口袋上绘制出来的路线突然失效了， 它同两个少年身上脱下的布衣被扔在了那条河流，即刻就被流水 卷走了。那只代表着寻找理想的烟布口袋离开了刘漫路，穿上了 军装，被带到了一个看不见人的地方强行训练了三天三夜，然 后，战事就降临了。两个年轻少年从未梦见过与枪支在一起，也 从未听见过枪声，更没有看见过杀人的情景，然而，容不得他们 去思考，他们挟裹在那支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的军队之间，就像 一支在雷雨之前迁移的蚂蚁队伍，他们在疲倦和困乏之中进入了 一片空旷之地，他们生命中的第一场战争就在那片空旷之地上开 始了，他们不知道对抗的敌人是谁，事实上，在他们心目中根本 就没有什么敌人，然而，他们的长官说：“前面就是我们的敌人， 冲啊，弟兄们……为了理想而冲啊…… ”就在那一刻，他们遗忘 了那只烟布口袋上的路线图，也同时遗忘了那只烟布口袋上的宏伟理想。他们在长官的号召和率领下冲向了一片阵地，子弹呼啸 而来，他们在那场战争之中躲过了一枚枚子弹，而当他们低头看 去时，空旷的草地上到处是血淋淋的身体，那场战事结束之后， 他们队伍中的兄弟少了三分之一。现在，他不想进入战争的梦乡 了，他突然醒来了，秋末的雨来临了，使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他 感到骨头里的寒冷开始了，他在马厩中的屋架上寻找到了一捆捆 陈年的稻草，他将手中的拐杖举起来，将头顶的稻草从屋顶上剥 离而下， 一堆稻草给他带来的喜悦洋溢着他的身体，他将陈年的 稻草铺在地上，就那样寻找到了对他来说是一个温暖的地铺，他 睡在稻草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次没有梦见战争中的场景， 他梦到了白天看见的那一片片红色蜘蛛网。那片暖色的蜘蛛网与 他眼下寒冷的巢穴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嫉妒就从现在开始了。由 寒冷透彻开始的嫉妒所指向的当然是刘继路，他是他的兄长，如 今他在红色蜘蛛网中结了婚，有了女人，而他呢，寒冷如蚁群从 体肤上爬过去爬过来，因此，对兄长的嫉妒使他再一次想起了自 己的命运，对他和周翔来说，那支队伍包围了他们，当他们陷人 一个广漠的训练场地，用子弹射击着树枝，丘陵，鸡群，绵羊 时，他的手还在颤抖之日已经改换了场景，在另一个场景之中， 长官们把射击的对象称之为我们面前的“敌人”,在那个陌生的 世界里，如果你不扣动枪眼，射出子弹，那么别人的子弹就会射 中你……一个多么恐怖、荒谬的世界让他不得不开始杀人，他是 为了捍卫自身的性命，开始杀人，于是，密集的子弹中他们奔跑 在阵地上，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后，开始轮到他了，世间万物的轮 转是公平的，今天倒下一帮人，死去一批人，明天就会轮到你， 这就是他眼前的战争，在战场上，当你是一个士兵，你永远都难 以逃离倒下的那一刻。于是，他命运中的那一颗颗子弹来临了， 幸运的是那些子弹不是射中了他的上身，而是射在了他下身上。 子弹没有朝着他上身的心脏射击，否则他早就一命鸣呼了，周翔就是那样， 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心脏，使他的心脏即刻绽开，像 春天里的花朵鲜艳地绽开，从那朵鲜花中溅出的鲜血即刻染红了 周翔的身体和草地，周翔就那样在那朵绽开的鲜花中丧命了。现 在，那颗子弹，不是三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血肉，他颤抖了一下， 倒在了草地上，他已经倒下，他知道撤退的时刻降临了，他对自 己说，再往前冲击，如果你再仰起头来，还有子弹从空中又硬又 冷地穿来，他对自己说，既然自己已经倒下了，不如就躺在地上 装死，他闭上双眼，他深知，已经到了自己撤退的时机，这时机 已经降临到了身边，先是装死，然后呢再倾听动静，他的队伍已 经冲上前去了，他听见了前方，在三百米之外的草地上用刺刀格 斗的声音，两支队伍已经合拢，到了最后一刻，就是格斗，他知 道两支队伍就在那阵阵血腥味中覆灭了。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声 音，只有味道，难以忍受的血腥味，浓烈，鲜艳，似乎像小河一 样在草地上，在他身边流淌，于是，乌鸦来了，成片成群的乌鸦 飞翔在空间，头顶，刘漫路欠起身体，知道自己还有气息，他活 过来了，他在草地上，在僵尸中，在血流成河中活过来了，他的 装死使他保住了性命，却无法保住那条左腿，还有他的面颊，他 伸手摸了摸脸，他的脸在流血，那是子弹留下的伤痕，像沟壑一 样深，到底有多少伤疤，不过，比起他沉甸甸的那条左腿来，那 些脸上的伤疤实在不算什么。他知道左腿是无法保住了，他用了 一个半天的时间，在乌鸦们的呼叫之声中，从死人堆里爬了出 去。爬到了一片明亮的地带上，他又用了半天时间再爬到一座村 庄里，此刻，他的全身已经被荆棘划破，身上到处是死人的血 痕，他爬进了一座门槛，那是一家屠夫的门槛，他哀求那个屠夫 帮助他把那条不中用的左腿，已经布满三颗子弹的左腿用刀切 除。屠夫颤栗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一朵颓丧而艳红的夕 阳笼罩之下，屠夫用他的屠宰刀麻利地分解了他的左腿，他闭上 双眼，咬着那块像馒头一样硬的布，惟有这样，他叫喊时的声音才不会弥漫那座小村庄。他疼痛的叫喊声以及牙齿咬破嘴唇的血 流在那块像馒头一样硬的布上，然后又昏厥过去了。当他醒来 时，他的左腿不在身上了，屠夫告诉他说，他的左腿已被埋进村 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去了，问他想不想去看看那棵老槐树，他摇摇 头，屠夫给他带上了一副拐杖，这是屠夫请村里的木匠赶制出来 的拐杖，他在洗脸时偶然看见了屠夫老婆挂在墙壁上的那面镜 子，从那一时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面容被彻底地改变了，他 在训练时从一个弟兄手中的一块小圆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形象，那 是一张清秀的脸，他觉得他的眼睛像母亲，而脸上的线条很像父 亲，他在那面小圆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脸，现在，这张脸上浮现出 好几个伤口，眼角上那个桃花形伤口像花瓣，而脸上的三道三角 形伤口分别在两腮和前额上，从那一刻开始，事实上，刘漫路就 已经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原形。他撑着那副拐杖离开了那座村庄， 就这样，他沿路乞讨，在风雨之中，头发长长了，脸上的伤疤却 始终不离开他的脸，那条左腿是再也回不到他身上了，怀着颓丧 和死亡般的灵魂，他沿路乞讨，经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回到了丽 水镇，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进入丽水镇之时，也正是刘 继路结婚之日。那悬挂在丽水镇的红色蜘蛛网是多么鲜艳而巨大 呀，他仰起头来，而就在这时竟然没有人认出他来。就这样，他 的嫉妒来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