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原形的男人
肖花菊只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游移开去了,因为这个人的形 象和脸都让肖花菊感到害怕,肖花菊看见这个人时,婚礼已经进 入了高潮,婚礼已经进入红色蜘蛛网中去,她退场了,把新娘新 郎送进洞房是丽水镇年轻人的游戏,她退场了,她施展了魔法, 所以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所以,面对这场婚礼,她若有所悟: 世间一切事都离不开无穷无尽的心魔的安排。她就是听从了自己 心魔的安排,让刘继路和那个周身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女人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她的心魔世界,她转过头,离开了洞房,她意识到 她的儿子再也用不着她施展心魔了,她走了出来,她想乘着晚霞 回家,从何家宅院走到刘家宅子要穿越三条小巷,就在这穿越的 过程之中,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不仅仅少了左腿,而且脸上 有好几条伤疤,而且从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臭味, 一种褴褛上衣在 飘荡的臭味,她想,也许是一个乞讨者, 一个外乡的乞讨者,总 之,她不想多看他几眼,在这喜庆吉祥的日子里,她不想用目光 触及到一切晦气之物,看见最阴暗的东西,而那个男人,他当然 是一个男人,他撑着拐杖,衣衫已经穿了好久,穿了多长时间, 他的脸上的伤疤,他那阴暗的目光都与她经历的喜庆形成了天壤 之别,所以,她把目光收回,不再多看那个人一眼。她走开了, 她今天已经很满足,她圆了人世间一个梦想,她剥离了刘继路与 寡妇白芽丽的关系,永远剥离开了他们的关系。她累了,她想回 刘家宅子中去,好好睡上一觉。确实,她很快就绕开了那个人; 忘记了那个人,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在晚霞中上了床,她一闭 上双眼就睡着了。现在,让我们来看这个男人,让我们回到这个 男人身上,让肖花菊害怕的这个人,他确实是一个支离破碎的男 人,让晚霞映现在他脸上吧,于是,他的脸出现了,他的长发粘 满了汗、灰,长发像那些风中的茅草蓬乱地被微风吹拂着,隔着 很远都可以嗅到从他长发中弥散出来的味道,那味道又恶心又令 人恐惧,然而,这只是他头发留给人的印象,如果你看见他的 脸,你会认为自己遇上了魔鬼,他脸上有好几条三角形疤迹,那 些疤迹虽然已经痊愈,然而却像用刀尖挑出来的魔鬼的符号,而 他的一只眼角因一朵桃花似的疤痕出现,使他的眼睛只剩下一 半,另一半被桃花似的痕迹遮盖,看到这张脸,你就会想到灾 难,只有灾难才会让这张脸变形,扭曲,所以,这是一张晦气充 天的脸,然而,这还不够,他的左腿没有了,而他撑着的那副拐杖缠满了布条,那布条上积满了污秽,这是一个典型的又脏又可怕的男人,就是这个男人目送着肖花菊在小巷之中消失了。他的 脸上洋溢着一种悲哀,这悲哀因为伤痕,因为脏,因为晦气,因 为臭味被遮盖了,无人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的悲哀,所有看见他的 人都绕开了,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个乞讨者的形象, 一个 晦气者的形象。至于他身上凝聚起来的苦难人们视而不见,因为 这个世界的苦难如果从臭味和伤疤之中呈现,如果从恶心和晦气 之中呈现,只会吓跑那些探讨苦难的目光,也许是这个世界苦难 太多了,人们不愿意在晦气,臭味和恐怖的三角形伤疤,桃花形 伤疤中去回味苦难,何况,在他出现的那一天,整座丽水镇都洋 溢在一座红色蜘蛛网的喜庆之中,在酒足饭饱之后谁都不愿意与 晦气的,臭气的,带着伤疤的人相遇,有一个又一个的人遇见他 之后都以同样的方式绕开了他的世界。然而,他依然撑着那副拐 杖向前走去,事实上他已经在丽水镇走了一天,他的整个形象都 是萎缩的,他既害怕别人认出他来,又害怕别人认不出他来,然 后,他在丽水镇走了整整一天,竟然没有人认出他来,就连他的 母亲肖花菊也没有认出他来。
这个人就是出走了许多年,杳无音信的刘家的二儿子刘漫 路。准确地说他是昨天夜里进入丽水镇的,他又渴又脏地进入丽 水镇,然后蜷曲在四方街的店铺门外睡了一夜,且让我们先进入 他此刻的现实,至于他命运中的故事留在后面慢慢地回顾,因为 他实在是另外一个人了,因为在丽水镇再也没人认出他来了,就 连他的亲生母亲也无法去面对他的臭气,他的晦气,他的面容的 苦难,所以,在这个现实中,就连他的亲生母亲也无法认出他来 了。他在四方街度过了一夜,这是他漫长流浪生涯之中最舒服的 一夜,因为无论如何他已经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怀抱,他之所 以活下来,就因为在生命之中,在苦难的尽头有一个叫丽水镇的 故乡等待着他的命运,他回来了,他刚抵达丽水镇,他身上的晦 气,他身上的臭气,他脸上的伤疤就已经荡漾在丽水镇的世界中,他害怕回家的现实,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 是几年前的少年,再也不是在牧场上放牧的少年,再也不是在丽 水镇的学堂吟诗读书的少年,再也不去满怀着激情从马厩中牵走 了马,去四方街与一个商人交换烟布口袋上的一张路线图的少 年。他的灵魂早已萎缩不堪,而此刻,他在四方街的曙色之中感 受到了秋末的寒冷,他睁开双眼,在那天清晨,每一个丽水镇的 人似乎都穿上了新衣服,准备去参加刘继路的婚礼,他站起来, 从那天早晨开始,遇见他的每一个人都试图绕开他,仿佛一靠近 他,就会弄脏他们的新衣服,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叫出他的名 字,而在从前,每当他奔跑在小巷,似乎每个人都可以叫唤出他 的名字,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刘严路和肖花菊的儿子。因为没 人认出他来,他就可以自由地穿行,然而这种自由是卑微的,散 发出臭气的,充满痕迹的……他来到了刘家宅院外,从老远他就 看见了红色土布缀满的花朵,那些花朵在小巷深处随风飘舞,他 知道是刘继路结婚的日子,他游移在刘家宅院之外,当宅院中婚 宴开始时,他坐在一个角落,只隔着一堵墙壁,里面是婚宴的酒 味,美食之味,而外面的他却啃着一块脏兮兮的冷馒头。馒头是 多么硬啊,馒头已由柔软变冷变硬这是许久以来他用来充饥的食 物,有时候甚至连这样的食物也无法寻找到,他隔着墙壁,倾听 着墙壁之中的欢歌笑语,他徘徊着,啃完了那块冷馒头,这正是 迎亲时节,按照规矩,住在何家宅子的刘继路要来刘家宅院接新 娘了,他哆嗦着,他看见了刘继路,在他兄长身上似乎到处都贴 满了喜字,他哆嗦着跟在锣鼓之后,跟在轿子后面,跟在身着新 衣的人群之后,他不知道刘继路为什么在何家宅子成婚,那可是 何向阳的住宅啊,他并不知道赶马人何向阳已经去了。他一直在 红色蜘蛛网之外哆嗦着,后来,看见自己的母亲来了,他哆嗦 着,心想,母亲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但我的 母亲会叫出我的名字,他在哆嗦之中期待着,然而,就连他的母亲也没有认出他来,这说明他的变化已经到了失去自己原形的地 步,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原形,也就意味着在人们的心目之中失 去了记忆,然而,为什么他的记忆还在哆嗦之中闪烁着,这是因 为在一个失去了原形的人身上却保持着记忆,他们无法辨认出他 的原形了,可他却记得每一张脸与每一个人的名字,他记得那条 小巷通往什么人家,他记得丽水镇的全部容貌,这是因为他出生 在这个小镇子里,他从出生就听见了马啸,嗅到了马粪味……现 在,他哆嗦着目送母亲肖花菊从他身边绕开了,难道他果真失去 了自己的原形了吗?于是,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出现了,他哆嗦 到一个角落,这个人也像他少了一条腿,不过,这个人丢掉的是 右腿,而他自己失去的却是左腿,那个人同样撑着一副拐杖,而 那副拐杖是金黄色的,而他自己的这副拐杖上缠满了布条,因为 这些布条可以让他的身体少受些折磨,他看见的这个人,不是别 人,正是他的父亲刘严路。他的父亲撑着拐杖来了,这是他的父 亲,在他出走之前,父亲就已经丢掉了一条腿,他知道父亲的腿 是在马道上的十三栏杆坡上丢的,而他自己的腿呢却是在战争之 中失去的,战争是一片浑浊的汪洋,他现在不想回忆他参加的战 争,那意味着要让他在哆嗦中再经历一次人性的恐怖,他现在看 见父亲从前面的那条小巷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那个人 都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还保持着原形,他的父亲撑着金黄 色拐杖,晚霞映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喜庆过后的脸,那是一张 被酒味浸透过的脸,那是一张交织着鞭影,蟒群和马蹄之声的记 忆的脸,这张脸比过去增添了好几条皱纹,无论如何,皱纹已经 把父亲的脸包围了,但父亲的原形依然存在,所以哆嗦中的他还 是看见父亲从小巷那边走过来了。父亲醉了,尽管父亲保持着他 活生生的原形,那是一个赶马人对生活,对苦难,对过去或现 在,现在及未来的一种心醉神迷的原形,然而,因为父亲醉了, 父亲撑着的拐杖晃荡着,在父亲似乎要倒下去时,父亲却没有倒下去,因为父亲身上始终保持着那原形,那令刘漫路感到费解, 不可理喻的那种心醉神迷的精神状态,这也许就是父亲的原形, 父亲来了,父亲仿佛唱着,不,是哼着一首赶马调子。刘漫路从 未听见过父亲哼过什么赶马调子,这是头一次,那赶马调子的旋 律从一朵火红的火霞之中飘来了,那是被酒味渗透过的舌尖挟持 着旷野,峡谷,野百合……过去的事物交织而成的旋律,那赶马 调子的旋律悠远,流畅,潮湿,灼热,寒冷……于是,父亲哼着 那赶马调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父亲瞟了他一眼,只一眼就从他 身边走过去了,也许父亲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根本就看不见他。 就这样,父亲沿着那条小巷消失了,在父亲的影子消失以后,那 首从父亲舌尖中哼出的赶马调子的旋律,仍在那条小巷中飘荡, 就这样,父亲也没有认出他的儿子来,这一次,刘漫路感到了绝 望, 一种无地自容的绝望伴随着他,正当他哆嗦时,突然听见了 一阵脚步声,他仰起头来,看见了一个女子,她身着红衣蓝裤, 再一次,他看见了没有丧失原形的妹妹刘嫁女,刘嫁女来了,是 唱着歌谣而来的,那歌谣唱道:“我的哥啊,你走的路,除了独 木桥就是羊肠小道,我的哥啊,你走的路,除了羊肠小道就是通 天大道…… ”他的妹妹刘嫁女来了,他出走时,刘嫁女的身材还 没有长得这么修长,他出走时,刘嫁女还不会唱歌谣,那歌谣之 声仿佛是从山泉水中流来的,他哆嗦着,刘嫁女没有酒味,刘嫁 女清新而灿烂地从晚霞中飘荡而来了,他期待着,当他看见刘嫁 女的原形时,他也期待着刘嫁女能看见他的原形……刘嫁女已经 离他越来越近了,突然他听见了一声尖叫,刘嫁女在看见他的一 刹那间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掉转身子向着另一条小巷跑去,她 的尖叫声消失了,她的身影,也在尖叫之声中消失了。他再一次 意识到了丧失自己原形的可悲命运,他已经是一个可怕的人,刘 嫁女之所以尖叫,是因为他的形象让她感到可怕,是因为她在世 界上从未看见过如此狰狞的形象。现在,他决定游离出去,他哆嗦着,他的身体,他的意志,他的卑微的心灵都已经经受不住这 种打击,在人们记忆和现实中失去原形的真实,这种打击超过了 战争给他留下的巨大阴影,超过了失去左腿的打击。他退场了, 撤退了,这种撤退,他在战场上曾经一次次地经历过,如果没有 撤退他也许连命也保不住,所以,他知道,他退场了,从丽水镇 的喜庆中,从红色蜘蛛网中退场了,既然母亲,父亲,妹妹都无 法认出他来,那么说明这个世界已经把他的原形丢失掉,他的原 形已被那一场场该死的战争丢失掉,他的原形已经丢失在战争的 血腥味之中。就这样, 一个面目狰狞的人, 一个浑身散发出臭味 的人在丽水镇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