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和遗忘的交界处
挂在白芽丽宅门上的那把大锁使他意识到白芽丽已经远走它 乡了，丽水镇的那些传说逼使她离家出走了，他从未将白芽丽出 走之事与母亲肖花菊联系在一起，因为他想象不出肖花菊会拎着 那一木匣子中叮咚作响的一万两银票去找白芽丽，他想象不出母 亲对白芽丽的仇恨，也想象不出白芽丽会从母亲手中接过那只木 匣子。总之，在白芽丽离开的那段日子，他每天傍晚都怀着期待 从一条小巷绕过另一条小巷，他在金黄色的暮色之中站在白芽丽 宅门的大锁前面，直到他坚信那把大锁意味着主人已经离家远去 时，他才晃荡着下了台阶，他独自一人坐在酒馆喝酒，独自一人 沿着小巷游荡，他身体中有一种焦躁的火焰，那是为白芽丽燃烧 的火焰。然而酒精只是麻醉了身体，并没有抑制住那种火焰的焦 躁程度，正像有人对肖花菊所言的那样，那几天晚上，刘继路确 实出现在丽水镇的红灯笼门口，他在红灯笼的光影之中踉跄的姿 态意味着想进入红灯笼的门槛之中去，然而，正像酒精没有扑灭 他内心的火焰一样，酒精同样也没有窒息住他的理智，然后，有 人看见他踉跄着又走开了，因为理智支配了他的身体。终于，他 开始意识到只有在马道上才可能遗忘，他准备好了马队，准备悄 然出发，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小妹一直在纠缠他的事儿也正是 带上她去赶马道上的事，那天午夜，他就已经准备好了从丽水镇 运往西藏、印度的红糖、铜器等物，但他没有想到他的妹妹刘嫁女却在马队已出了丽水镇外的马道上时，策马而来了，于是，他 带上了刘嫁女，这样，他在马道上学会遗忘的时刻还必须教会刘 嫁女做一个赶马人的技能。然而，遗忘是艰难的，在这段遗忘的 旅程之中，幸亏有了刘嫁女的歌谣，他没有想到，在自己认为何 向阳已经离去，赶马人的歌谣已经死寂之时，他的妹妹出现了， 刘嫁女带上曾祖母唱过一辈子的歌谣加入了刘家的马帮队伍， 一 路上她总是在荒原中训练噪音，她的歌谣使那些飞翔在澜沧江岸 上的鹰飞高了，不敢轻易地落在岩石上，每当她唱起歌谣时，刘 继路就会忘掉白芽丽，因为在刘嫁女所唱的每一首歌谣之中都凝 聚着他这一生从未见过的那位曾祖母，这位曾祖母就像镜子一样 穿行在那座南山坡，那曾经是母亲生活的地方，也是他所向往的 地方，现在，只有一个人，就是小妹刘嫁女，她把老祖母一辈子 唱过的歌谣铭刻在灵魂深处，所以，每一首歌谣都在讲述曾祖母 在南山坡所寻找到的最平凡、最神秘、最睿智的真谛，可以这样 说，每当刘嫁女的歌谣在马道上升起时，当他遗忘一个女人时， 也会沉浸在想象另外一个女人的世界之中去。就这样他把刘嫁女 带到了马道上，意味着从此以后刘嫁女就开始了做一个赶马人的 生活，他把她从丽水镇带到了印度的边界，又从印度的边界交易 市场带回到了离丽水镇最近的上马店。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 刘继路却感到一种惶恐，他害怕回到丽水镇时，自己又会穿越小 巷去面对白芽丽宅门上的三把铁锁。无论如何，对刘继路来说， 白芽丽是他命运中出现的第一个女人，她的降临，只是让他身体 中燃烧出了火焰，过去，他的身体燃烧出火焰时只是面对马道， 比如面对着十三栏杆坡道上的蟒群，他每次走在十三栏杆坡道上 时，心底的那种火焰就在撕裂他的身体，因为父亲的右腿就埋在 十三栏杆坡道上……然而，白芽丽的出现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和灵魂都需要女人守候在身边了，因为女人的白芽丽除了让他疯 狂起来外，也让他尝遍了柔情，在这两者之中，刘继路怎么可能轻易地遗忘掉一个女人呢?可他已经19岁了，他18岁跨进了寡 妇白芽丽家的门槛，三天三夜后在寡妇白芽丽的宅院中进入了 19岁。离丽水镇已经很近了，被遗忘的往事又回来了，在这一 刹那间他在上马店的客房中好好睡了一觉，凌晨，他告诉自己必 须学会遗忘时仿佛听见了曾祖母的歌谣，这首歌谣是刘嫁女唱给 刘继路听的，她大约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兄长内心深处挂着的那三 把铁锁，因为在丽水镇时她耳边到处是一个又一个的口头传说， 有关兄长刘继路的口头传说中出现了三把铁锁，那个女人一去不 复返，那个女人也同时把刘继路的魂抓走了，所以，在马道上， 每当最寂静的时刻，她总是给刘继路唱这首歌谣：“我的兄啊， 我的弟，我的妹妹呀，我的姐姐，睡一觉，翻一身，我们已出了 家门，身后的线呀慢慢地编织，前面的路啊容不得我们走一步一 回头；睡一觉，翻一身，麦子已长出芽，包谷已长出芽，橄榄已 在嘴里回味过，前面的路呀，走一步宽一步…… ”就是这首反复 吟唱的歌谣让刘继路来到了上马店，如今，他已经会唱这首歌谣 了，虽然他不会唱出声来，他之所以不把会唱的歌谣唱出声来， 是因为不好意思唱出声来。然而，进入丽水镇的第一件事他的世 界又由宽变窄小了，他不顾一切地在小巷中穿越着，不顾满身风 尘，也不顾丽水镇的那些游手好闲者的窥视，身体仿佛又着了 火，他来到了寡妇白芽丽的门口，世界并没有发生奇迹，在所有 变的万事万物之中，那三把铁锁依然悬挂在门宅中，这铁的事实 使刘继路感到很沮丧，直到现在，他才显露出来被他的火焰，被 寡妇白芽丽的美貌和柔情所摧毁的那种姿态，总之，他的期待在 三把铁锁呈现在眼前的一刹那撕碎了。他从白芽丽家门槛的台阶 上后退下来，差一点撞在小巷的墙壁上，是一个过路人挡住了 他，那个过路人也正是丽水镇最饶舌的男人，他是丽水镇著名的 无业游民，靠着传播种种谣传消耗自己的日子。然而，刘继路并 不知道这一切，他的身体撞在那人身上时，他完全醒来了，其实，摧毁他的只是他的内心，他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即使他的 内心像灰一样纷扬，他的外表依然沉着、冷静，这就是赶马人刘 继路，也许是14岁以来的赶马人生涯培养了他的性格，也许是 把父亲的右腿埋进十三栏杆坡上的那种绝望使他欲哭无泪，也许 是在赶马道上驮着何向阳的僵尸回家的漫长之路使他不可能大声 喊叫，这一切使刘继路过早地用内心承受绝望的、死亡的东西， 同时也承受遭遇到一切摧毁的东西，比如，情感和肉体面对的三 把铁锁。当刘继路进入第二条、第三条小巷时，有关他刚才的传 说已经像风一样开始到处弥散。现在，他回到了何家宅院，自从 何向阳逝世之后，这宅院就他一人居住，只有在这里他才可能在 最寂寞的日子里与死者何向阳的灵魂交谈。然而，现在，他满身 疲惫，他的内心已经被那三把铁锁所摧毁，他要好好地睡一觉， 他一定要站在何家宅院的水井旁边，脱掉衣服，从井水里舀水冲 洗满身的疲惫，而且，他甚至想跳进水井里去，让冷水浸泡他的 身体，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他很清楚，如果跳进井水，他会被 淹死。他现在又想起了应该回家，不管怎样，刘家宅院是他的 家，离家已经好几个月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知 道他是长子，他的父亲怎么样了，他的母亲，小弟弟，腊梅婶子 怎么样了……他又进人了另一条小巷，巷道深远，他体会到了何 向阳墓碑上的那首歌谣之谜就隐藏在每个人的人生途中，隐藏在 这条小巷深处：“……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我血肉之中弯曲 的…… ”沿着这弯曲的小巷现在又到回家的时刻了，如果在往 常，母亲会烧好一木缸洗澡水，从儿时就这样，每到洗澡水变温 时，也正是刘继路脱光衣服的时刻，不知不觉，母亲已经不替他 亲手洗澡了，母亲给他订做了一口很大的木缸，大约是从他十四 岁那年开始的，也就是他十四岁那年从马道上归家的那一天，他 就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大木缸，这意味着他已经独立成人了，在 丽水镇的习俗中，男孩女孩独立时，最为明显的区别是订做一只大木缸。母亲在他十四岁那年归家时已经为他订做了木缸，那天 正好是母亲分娩的日子，木缸里虽然没有洗澡水，但也意味着他 独立了。现在，他回到家去，他突然想念起那只木水缸来了，在 刘家宅子中，除了父母亲情之外，就是那只木水缸了，这是他此 刻所期待的，是他看不见寡妇白芽丽的门为他敞开之后寻找的另 一种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