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中的马帮之道
金沙江岸上的羊肠小道越来越窄，刘嫁女的身体开始哆嗦起 来了，正是在这条路上，丽水镇的赶马人，几乎无一例外地眩晕 过，当他们的身体开始眩晕起来之时，也正是他们的身体失去平 衡感的时候，很多人就在这时从羊肠小道偏移了方向，很多人的 身体都在这一时刻在荆棘丛中开始滚动起来，滚向灼热的金沙江 的沙砾上，很多人都在这一时刻突然醒来看见了飞翔而来的鹰， 很多人不想让自己变成鹰的猎物，开始逃命……刘嫁女身体哆嗦 起来时，她也同样难以逃脱让身体从荆棘丛中滚向金沙江的劫 运，因为在她生命中，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羊肠小道，在她的身 体躺在灼热的金沙江沙砾中醒来的那一时刻，她突然想起了曾祖 母的歌谣：“把我的身体交给岸，是为了让我看见彼岸；把我的 彼岸看见，是因为路途遥远…… ”她的歌谣之声从干裂的嘴唇中 吟唱而出时，她看见了鹰，她过去听父亲讲过，倘若你在路上碰 见鹰一定要意识到，那群鹰已经看见了你，那是一群饥饿的鹰， 是一群搜寻猎物的鹰。她爬起来像其他人一样奔跑起来，这场景 只发生在灼热的金沙江岸边，只发生在金沙江荒凉的地带上，因 为这也是鹰生活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奔跑是在追踪 日升与日落，只有人的奔跑姿态在刹那间会带来一种逆时而溯的 东西，所以，刘嫁女攀住了荆棘藤，那扎根于岩石深处的藤条像 石头一样坚固，她终于来到了那条羊肠小道上，现在、过去刘继 路经历过的疼痛也在被她经历着，她的脚、手，她的身体上到处扎满了荆棘，然而，她还是到达了上马店，刘继路给她端来了一 盆热水，她把双脚浸泡在水里，才知道那盆水里放了盐。她在最 疼痛时就想方设法地去吟唱曾祖母教会她唱的歌谣，比如，她闭
上了双眼，她就开始唱这首与疼痛有关系的歌谣：“属于火的身 体，既不可以被火炙烤，也不可以离火而去，那么就把身体交给 火的命运；属于荆棘的身体，既不可以被荆棘覆盖，也不可以离 荆棘而去，那么就把身体交给荆棘的命运；属于疼痛的身体，既 不可以让疼痛摧毁，也不可以离疼痛而去，那么就把身体交给疼 痛的命运…… ”她一边唱着这首歌谣一边感觉疼痛，她意识到她 已经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疼痛的命运。第三天早晨，在那个身体 重又变得轻盈无比的早晨，她知道命运中的十三栏杆坡就在不远 处等待着她。她模仿着哥哥刘继路面对日神而祈祷时，意识到日 神已经冉冉升起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所以，她想起了曾祖母的一 首歌谣：“那金黄色的花瓣，连接着前面的影子和身后的影子， 我就是那影子中的影子呀，我就是那个被金黄色所连接起来的影 子…… ”然后，她知道传说中的十三栏杆坡，那条蟒群出入的坡 道就要出现在命运之中了。她知道，正是在这条十三栏杆坡道 上，父亲的右腿不翼而飞了，她于是把事物的前因后果，从将来 到过去的逆时而上- 连接起来后，再一次用曾祖母教会她唱的 歌谣吟唱道：“绊住我影子的石头快快离开，如不离开我的影子， 你定是我命运中悠久的镜子了；绊住我影子的荆藤快快离开，如 不离开我的影子，你定是我命运中痛苦的伙伴；绊住我影子的魔 鬼快快离开，如不离开我的影子，你定是我命运之中死亡的影子 …… ”她这样边唱边走，那些锣鼓声开始响起来了，似乎是为她 而伴奏，她的影子投在十三栏杆坡上，她经历了刘继路第一次踏 上十三栏杆坡上时的命运，那些藏在石岩中的蟒群也许正忙于在 那个金色的午后快乐地午睡，所以，刘嫁女他们顺利地越过了十 三栏杆坡，当然刘继路把她带到了埋葬父亲右腿的那座坟前，那棵松树已经长大，刘继路再一次用羊皮袋中的水浇湿了松树的根 须，她跟上了马帮队伍，她已经不会掉队了，在平静的十三栏杆 坡上，她体验了平静中的劫难，那劫难虽没降临，却始终笼罩着 她，因为她不可能在生命中只走一次十三栏杆坡，她愿意被它所 笼罩着，愿意再回来时的路上重新体验它。刘继路不时地回头看 看马帮中的少女，不管怎样，她才17岁。他们穿过了十三栏杆 坡上环绕的金沙江水，从江底的河床中环绕上来的声音有一种震 耳欲聋的魔力，刘嫁女的心底，被江水渗透着，她的两腿，她的 身体犹如在淬火中被熔炼着，疼痛仍然使她遭遇着17岁以来的 最大疼痛，由于她的器官以及她的身体花瓣似的柔软性，她确实 开始踉跄着，直到进入那座石头城垒时，她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 觉了，当刘继路和他的马帮徒弟们正在小酒馆中大碗喝酒时，她 终于有了舒畅的睡眠，现在，睡眠对于她来说是如此地重要，她 一觉醒来已到了下半夜，她被夜色中传来的声音，那些由一座石 头城同时也是酒城中传来的声音所弥漫着，她下了床，在夜色中 出了客栈，这座酒城到处是陌生人，四面八方的赶马人云集，只 有她肩上拖着两根长辫子，那两根辫子好像在几夜之间长长了， 拖在腰下面，这必然是一道风景。有一群马帮正在打赌，他们的 赌注是谁能把那个长辫子的女人带走，那么谁就是他们中的英 雄，于是，当刘嫁女走到街中央时，第一个男人出场了，他喝了 酒，身体晃荡，他站在刘嫁女旁边时，刘嫁女吓了一跳：“你想 干什么?”“别害怕，姑娘，我们那边的赶马人看上了你，不知道 你会看上谁?”刘嫁女后退着，但她感到来者并没恶意，那个男 人说：“你肯跟我走吗?”“我为什么跟你走?”“如果你看上我的 话就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看上你…… ”刘嫁女刚想走，第 二个赶马人又出场了，刘嫁女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街灯上飘着 的一盏盏灯笼就像鬼火一样燃烧着，就在这时， 一个男人走出
来，他是在那赶马人出场的突然来到刘嫁女身边的，他走上前来挡住那个赶马人说：“你干什么，这姑娘已经是我的姑娘了…… ”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身体挡住那个赶马人，刘嫁女抬起头来，这是 一个并不高大的男人，这是一个看上去瘦弱的男人，然而，他说 话的声音却很坚决，刘嫁女看了他一眼，她看到的不是他的脸， 而是眼睛，他的眼睛很像在那些灯笼中燃烧的或者燃烧之外的一 些幽深的故事，他的身体竟然挡住了他身后的那个赶马人，果 然，他的身体还在那天夜里为刘嫁女挡住了身后的游戏。他陪着 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在路上，他们除了用语言交流之外，寻找不 到更好的交流方式。他问她从哪里来时，她也问他从哪里来，他 问她是干什么的，她也问他是干什么的，当他知道她是一个赶马 人时，他惊讶地看着她说：“你真不简单，而我只是一个琴手， 我在路上弹琴，是为了消耗我的光阴…… ”“我很想看看你怎样 弹琴。”“是真的吗?”他的眼睛听见她说话后好像更幽深了，他 带着她来到了一座客栈，那座客栈就像三块石头的外形，他把她 带到一间客房之中去，她一进去就看见了他的琴，那是一种像贝 壳似的琴，琴恰好可以放在他怀中，琴上有四根弦，他把手放在 弦上时，刘嫁女看见他的手指很长，甚至很纤细，在丽水镇的那 些赶马人那里绝对看不见这样弹琴者的手，所以，刘嫁女在丽水 镇从未碰到过一个琴手，他给她弹了一曲琴后，刘嫁女觉得从四 根弦琴上产生出的旋律无非都是在寻找从悲郁之情到欢快之情的 一种过程，然而，这悲郁之情却像一条河流，它似乎就是刘嫁女 生命中经历过的那条河流，从这河流而上定可以进人欢快的汪洋 之中去，简言之，在这个琴手的四根弦琴中突然用旋律为刘嫁女 提供了一种生命之形式，我们的出生就是沿着一条悲郁的河流而 上，进入极乐的世界之中去。那天晚上，刘嫁女自始至终都没有 看见琴手的脸，因为她看他的脸时，看到的始终都是一双幽深的 眼睛，也可以这样说，琴手脸上的那双眼睛使他的脸被模糊了，这双眼睛那么清晰地看见了琴弦上的弹奏的旋律，这一切让年仅17岁的刘嫁女感到震惊，她看不见他的脸，也就看不出他的年 龄，她带着琴手弹奏的那首由悲郁到欢快的旋律离开了那座客 栈，这个琴手不仅仅让她脱离了几个赶马男人的干扰，同时也让 她内心升起一条悲郁的河流来，她现在把那条河流重新带回到她 住的客栈，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口看见了哥哥刘继路喝得酩酊大 醉时的模样，还有他身后的马帮徒弟们都喝得烂醉如泥。清晨， 她醒来得很早，她看到第一缕曙光时，同时也看到了一群在夜里 变成酒徒的赶马人裸露着身体正站在窗外的水槽下面，用水槽里 的水淋湿身体，她再一次吓了一跳，在人生之中，这是她头一次 看见裸体，而且是男人的裸体，而当她看到第一眼时，她并没有 看到男人们的裸体，她看到的只是那只水槽，那水槽从石檐上连 接着坡顶，她看见了水，那晶莹透顶的水，那像珍珠一样的水， 从水槽中流下 淋湿了那群裸露的男人们的身体，她的身体看 到那些裸露的人体时像被鞭子猛烈抽击了一下，两下，三下，她 合上窗帘用手蒙住嘴，她差一点就叫出了声，如果她叫，肯定是 一声惊叫。然而，正是那只水槽中流出来的水清醒了那群酩酊大 醉的马帮人，他们启程了，刘嫁女想起了那个琴手，他与她只是 匆匆相遇，她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时就已经离开他了，然而，他 在四根弦琴上弹奏出的旋律，却在她的人生之中产生了效力：于 是，澜沧江很快就出现在眼前，这条在峡谷中流动的江水就像那 种悲郁的旋律从一开始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内心世界，让她像丽 水镇的赶马人那样走进了澜沧江，所以，在那一刹那，她注定要 唱起曾祖母教会她唱的那首歌谣：“飘动在眼前的那像羊肠子的 世界一样的路啊，上上下下的路上都是羊肠子一样的路啊，把我的青春陷入了羊肠子一样的路啊，在羊肠子的路上我看见了被羊肠子小路所缠绕的命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