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抚慰父亲的歌谣
刘嫁女走了,刘家宅院中走出去了丽水镇的第一个女赶马 人。这只是性别之差中的一种口头传说,丽水镇流传着这种说 法:那个把头发梳成了长辫子的女人,那个从小就溜达到跑马坪 上的女人,她虽然才17岁,人们却称她为女人,因为看见她两 腿夹住马背穿越丽水镇的小巷时她就像女人一样有一种野味,这 野味与丽水镇织布的女人迥然不同,与那些生儿育女的年轻母亲 与众不同,刘嫁女的野味是从马背上产生的,从那一时刻开始,她的野味就真的像一种果实和花蕾的味道在丽水镇弥漫开去了。 肖花菊听见刘嫁女跨上马背,扬鞭而去的马蹄之声时才猛然惊 醒,她摇晃着睡在旁边的刘严路的肩膀说: “听,你听见了吗? 我们的女儿跑了…… ”刘严路紧闭着双眼嘟嚷道:“我们的女儿 能跑到哪儿去…… ”肖花菊预感到了什么,她预感到那马蹄之声 已经远去了。这时候,刘家宅院中的人开始起床了,当肖花菊站 在宅院之中时,似乎就预感到了什么,从古至今,都没有女人做 赶马人,因为女人娇嫩的双胯不适于坐在马背上摩挲;因为女人 尖锐的叫声遇事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因为女人在马帮途中爆发的 呻吟之声,笑声,梦中的声音都会影响马帮人那漫长的旅途,因 为女人天生只适宜为男人怀孕生育,她们不适合把时光浪费到荒 凉的草原上去……事实上刘严路早就听见了声音,在马蹄声之前 已经听见了刘嫁女在楼上装扮自己的声音,而在这之前,他已经 察觉到了女儿的心思,在刘嫁女身上有着一般女孩没有的气质, 那就是让自己的血液向着小镇外的马路循环而去的勇气,他早已 察觉到了在刘嫁女身上将体现出一种火焰般的生活。他感到不 安,但他意识到自从自己的右腿从自己身上离去之后,那种主宰 一切的力量就把他抛弃了,因为他已经追赶不上女儿的节奏,当 他感觉到女儿刘嫁女的声音还在宅院中回荡时,往往当他走出屋 来,女儿的骑马声已经穿越在小巷之外了,女儿习惯骑在马背 上,她的少女时代几乎是在马背上度过的,如今仍在马背上度过 她的青春期,对此,他早就作好了一种准备,看见女儿跟着马匹 和拂晓消失在丽水镇外的马道上的现实,现在,这个现实来临 了,他知道他虽然没有看着他们是如何消失的,但他已经想象出 了这种消失,即一条条晃动的羊肠小道上让他听见了那无限深远 的声音,这声音就是马帮的命运之声。他们难以逃脱这种命运的 吸引力,在这座分歧不和的丽水镇上,流动着各种各样人的命
运,他们总是在无法忍受的白昼易逝,黑夜苦短的机遇之中寻找着一丝又一丝命运的奇迹,他们用自己的历史寻找着命运之中不 可名状的色彩,每个人都有其执着的一种追求方式,当刘继路执 着地从而也是探索性地寻找一个赶马人的历史时, 一个女孩,她 是刘家宅子中声音最清脆的女孩出场了,当丽水镇的人们在谈论 那个17岁的女孩如何骑着一匹白马勇敢无畏地前去追赶刘继路 的马队时,刘严路撑着他的拐杖出门了,他每天早上总是一条巷 道又一条巷道地行走,最终,他有一种右腿无法从体内重新再长 出的感觉,也许是何向阳的死亡挫伤了他的活力,他曾经撑着拐 杖独自一人去过何向阳的墓地,他绕着那道墓地圆圈,绕啊绕, 从左至右地绕一圈,又从右至左地绕一圈后,他伫立着,不知道 为什么何向阳唱过的歌谣似乎全都被何向阳的死亡所带走了,剩 下的就是石碑上的墓志铭,他在石匠凿出的文字中走了一段又一 段,然后回到了丽水镇,他知道不可思议的刘嫁女向丽水镇展现 了另一种形象, 一种新的形象,同时也使他知道那条马道永远抛 弃了他,现在,他是谁呢?他甚至躺在女人的肉体旁边没有了欲 望,所以,就连繁殖能力最旺盛的肖花菊再也没有怀上孕,不仅 仅没有怀上孕,就连他的生殖器也没有碰一碰,因为自从他的右 腿不翼而飞之后,他的性欲也随之消失了,他之所以躺在女人身 边,是因为恐惧,肖花菊有一种令他从恐惧中脱身的温情,每当 他躺在肖花菊身边时,他就能绕开那条右腿不见的事实,肖花菊 在睡觉时总是靠近他的胸,因为在他失去右腿回到肖花菊身边 时,也正是他把腊梅带到丽水镇的时刻,面对着两个女人,他选 择了睡在肖花菊身边,从那以后,他始终坚持睡在肖花菊身边。 而肖花菊呢?她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消解他痛苦的能力,他回到刘 家宅院的第一天晚上,当他躺在肖花菊身边时,肖花菊就伸出手 来抚摸他的胸膛,直到把手放在他胸脯上那个发出心跳的地方, 肖花菊贴着心跳的地方,她用自己的面颊、耳朵贴住那一阵阵心
跳,给他在忧伤的黑夜里唱了一首老祖母给她唱过的歌谣:“你身体上最重要的不是脚,不是手,而是你胸脯上咚咚咚的跳动, 捡松毛的人啊听见了你的心跳,会回到你身边,仰望老鹰的人 啊,从大峡谷听见你的心跳;你的脚不用奔跑,你的手不用寻 找,那个人儿就听见了你的心跳,那个人儿就回到了你身 边…… ”这首歌谣有点像催眠曲,它在刘严路回家的第一个晚上, 使他得到了心灵和肉体的抚慰,从那以后,每当他躺在床上感到 恐惧时,那恐惧经常伴随它,通常是当他伸出右手想摸一下自己 的右腿时,手落空了,手摸到的只有左腿,而没有右腿,这种现 实会让他在漫长黑夜中产生恐惧,每当这时,肖花菊的歌谣总是 前来抚慰他的心灵,恐惧在歌谣之声中消失了,从某种意义上来 说,那个失去了右腿的刘严路躺在肖花菊身边时,就像一个天真 无助的大孩子,需要肖花菊母性般的抚慰,他们的婚姻关系不再 用性维系,而是用相互的抚慰维系,而肖花菊呢?当他看见刘严 路少了右腿回家的那一时刻,她身上就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同 情。在她看来,刘严路最需要她的时刻终于来临了。第一天晚 上,她再也不期待着与刘严路久别之后的肉体欢娱,她期待自己 变成那个抚慰者,因为躺在刘严路身边时,她已经感觉到了他身 上的哆嗦,那是作为赶马人失去右腿的哆嗦,她想起了一首古老 的歌谣,每当她在现实生活中遇上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她就会在 这个丽水镇既有雪山溪水环绕灵魂,又有四方街的人语之声干扰 灵魂的世界中回想起与老祖母生活的年代,自从在南山坡的世界 中剩下她与老祖母相依为命的世界之后,她那幼小的心灵和双手 就紧紧地依傍住老祖母的腰带,那是一块绣花腰带,上面有老祖 母绣出的各种各样的动物,如鱼儿在游动,鸟儿在飞翔,鱼儿在 奔跑,鸡儿在鸣叫,猫儿在窥视,鼠儿在哆嗦,虎儿在炫耀,熊 儿在走路,蛇儿在翻动脊背等等……每拉一回腰带,她的老祖母 就会回转身来抚慰她,老祖母抚慰她的方式是唱歌谣,那些南山 坡上的歌谣就像绿色盎然的春景播入了她心灵,如一粒粒种子撒在春景之中, 一次又一次地发芽了。她在歌谣之中度过了世界上 最为美妙的时光,然后突然跟着一个男人走了,这个男人就是刘 严路,她跟着一个男人来到了丽水镇,如果说她从南山坡带来了 自己的嫁妆的话,她惟一所带的嫁妆就是隐藏在她记忆深处和心 灵深处的那些歌谣,她从前唱歌谣是因为南山坡就是她的少女乐 园,而进入丽水镇后唱歌谣,是因为寂寞和怀孕而唱歌谣,她从 进入丽水镇以后就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在宽敞的刘家宅院 中的生活,她的男人出门去了,她的男人赶马去了,她的男人到 路上去了,然后呢?她怀孕了,于是,老祖母留给她的歌谣开始 从她的心灵深处砰地一声出来了。但是,她只是独自一人时唱歌 谣,更多的时候是把歌谣唱给自己听,当然,刘严路也听过她唱 的歌谣,可那时候的刘严路四肢健康。命运变幻着,当肖花菊抬 起头来,刘严路回来了,而他的右腿不在了。直到她躺在他身边 时,她才看见被子里的刘严路浑身哆嗦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哆 嗦,像一个孩子一样产生了恐惧,这样一来,仿佛有一种神奇般 的力量,这个生育了四个孩子的母亲的体内,包揽了一个女人天 性和后天中的母性的温情,而且就在那一刻这温情突然让她紧贴 住刘严路心跳的地方,那歌谣使刘严路奇迹般地消除了恐惧,进 入了回到丽水镇的第一个梦乡之中去。他们之间不再用肉体的性 来维持婚姻生活,所以,那个繁殖能力很强的肖花菊再也没有受 过孕。现在,他与刘家宅院中的每一个人,他的两个女人早已能 够和谐相处,她们更像姐妹,虽然腊梅的妹妹跟着大理的马锅头 离开了丽水镇,但是刘新路、刘店路这两个男孩正在成长,他们 同岁,他们已经可以在小巷中做游戏,用泥和马粪涂在自己的脸 上做妖魔游戏,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男孩在孩提时代就喜欢扮演 魔鬼,把自己的面颊上涂上潮湿的泥和潮湿的马粪,彼此吸引对 方,又彼此恐吓对方。这种游戏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教会 他们做的游戏,刘家宅子中的大人们并不在意,因为这是丽水镇一种古老的游戏。刘嫁女虽然去做赶马人了,她的命运却让刘严 路忧虑,因为她破了例,破了戒规和约束,她必定要遭遇到每一 个赶马人命运之中遇到的一切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