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照出的赶马之路
一觉醒来，已经17岁的刘嫁女听到一支马队的响铃声，她 甚至能听见那匹头领的铃铛响，她从被子中钻出来，她突然意识 到了这是马帮出丽水镇的声音，刘嫁女敲开母亲的门，问是不是 哥哥刘继路的马队出镇了，母亲睡眼惺忪地告诉她说不错，那是 刘继路的马队，你关心这事干什么，快睡觉去。刘嫁女就在这时 意识到自己被哥哥刘继路骗了，她曾经缠着哥哥刘继路，从14 岁以来她就一直纠缠刘继路，问什么时候出发时就捎上她，她还 诡秘地暗示哥哥刘继路说：“我不需要你费心，也不需要你把我 放在马驮上，如果遇到危险，我的灵魂和肉体都会飘起来…… ” 刘继路想方设法地绕开这件事，刘继路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 她，你是一个女孩子，丽水镇从古至今，从未出现过女孩子做赶 马人的事，只有男人的体格才有可能做一个赶马人，只有男人的 勇气才能战胜赶马道上的风险。尽管如此，从那以后，她有事无 事总会找刘继路，有时，刘继路也会有心烦的时候，每到这样的 时候刘继路就说：“妹妹啊妹妹，等待你的是出嫁，你就死了这 条心吧，我绝不会带你到赶马道上去的。”刘嫁女不服气，她悄 悄地为自己做一个赶马人而准备了马刀、匕首、马靴，她还请腊 梅婶子为自己量体裁衣了一套马帮服，她曾经在夜深人静时一次 又一次地挑亮马灯芯，把自己独特的马帮服穿上，站在一面弯月 似的小镜子里，那是她在四方街的小商贩那里买到的一面镜子，初次照镜子的时候，她被吓了一大跳，在这之前，她从未照过镜 子，她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当然，她曾经在雪山顶上的那座响马 湖中发现过自己的投影，那座响马湖当然与放马人有关系，为什 么叫响马湖呢，有传说说在很久以前， 一个放马人举起的马鞭子 投影在清澈明净的湖面上，而且鞭声也在湖面上回荡，从此以后 就把那座湖叫作了响马湖。刘嫁女将影子投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时 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但她还未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当她想象自 已的模样儿时，就去看母亲和父亲的脸，她知道她是母亲和父亲 的种子，当然离不开母亲和父亲的原形，所以，当她端详母亲的 脸时，她发现了母亲的脸越来越圆了，而在小时候，母亲的脸是 瓜子脸，是岁月让母亲的脸变圆了；所以，她就断定自己的脸决 不是圆形的，而是小时候记忆之中的母亲的脸， 一张瓜子脸， 一 双明亮的眼睛；当她有意识地去看父亲的脸时，每一次都会发现 父亲的脸上聚积着她难以理解的那种沧桑，近年来，父亲脸上的 皱纹越来越多了，似乎刘嫁女每长一岁，父亲脸上就会多增加几 根线条，她告诉自己，我今后也会让自己脸上长出皱纹来，不 错，如果说我像父亲的话，那么今后我会继承他的皱纹，每当端 详父亲的脸颊时，父亲就会不好意思起来，有时候会问她：“你 看什么，我脸上有锅烟子吗?”刘嫁女就走上前去对父亲做一个 鬼脸说：“你脸上不但有锅烟子，你脸上还有一只小虫在爬…… ” 他这样一说，父亲果然当真了，父亲打了一盆水，真的开始洗 脸，通过这些观察刘嫁女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长得什么样， 一个 偶然的日子来临了，偶然对刘嫁女来说是因为发现了一个四方街 的商人，那个商人是一个女人，她四十来岁，腮上涂着桃花色的 胭脂，她站在四方街上，手里举着一面弯月似的镜子吆喝道： “照镜子呀，快来照镜子呀，镜子可以照出你的魂呀，镜子可以 照出你的笑呀，镜子可以照出你的命运来呀……如花似玉的女人 们呀，快来照镜子呀…… ”这吆喝之声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镜子在阳光之中折射出来的光芒，那是勾勒住少女刘嫁女心魂 的一道光，在这个偶然的光影之中，她朝着女商贩的镜子走去， 她在镜子中看见自己时，以为是看见了别人的脸，看见了镜子中 早已存在的脸，女商贩说：“怎么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呀，那不 是你吗?那个在镜子中晃荡的你是多么好看呀…… ”她买下了那 面镜子，在整座丽水镇，她是第一个买镜子的女孩，然后，女人 们来了，那个女商贩的镜子生意很热闹，在那天上午，几乎所有 丽水镇的年轻姑娘和年轻妇女都买了一面镜子。当刘嫁女把镜子 递给母亲时，母亲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去，焦躁地说：“快快 拿开，别把我的灵魂照走…… ”尽管如此，几天以后，刘嫁女又 从四方街买回了两面镜子， 一面送给母亲，另一面送给腊梅婶 子，在那段日子里，似乎整座丽水镇的女人都在谈论镜子，都在 谈论镜子产生的魔法，就在这种魔法之中，刘嫁女清晰地看见了 自己的脸，就在看见自己的脸时，刘嫁女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站在 哥哥刘继路面前，恳请他带上她出发的事，刘继路一次又一次地 否定她的美梦时，她就一次又一次地照镜子，在镜子中，她一次 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双眼，她看见了自己的双眼有一种明亮的色 泽，有一种渴望冒险的色泽，有一种想随着马铃儿到远方去的色 泽……她穿上马帮衣，但那面小魔镜每一次都只能照出她的局 部，比如，魔镜中出现了她纤长的脖颈，出现了她马帮衣的衣 扣，出现了她两排整齐的牙齿……现在，刘嫁女意识到刘继路的 马队已经出了小镇，她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了，机会来了，机会像 那面小魔镜一样已经照亮了她生命中的时刻，她即刻穿上了马帮 衣，这套红色土布衣恰到好处地映现出了她不同凡响的气质，即 一种想进入马帮传说之中去的梦想气质。她佩带上了马刀、匕 首，带上了一系列的草药，那只装在一只口袋中的草药是她托一 位四方街的老中医配制的马帮人需要的中药，意在防备马道上的 不测，作为赶马人的后代，她早就在一切传说之中捕捉到了不测的踪迹，而那些中药中的镇痛剂、消炎剂可以辅助赶马人的道 路，治愈突如其来的疾病和伤痛。现在，后院的马厩之中只有刘 嫁女的那匹白马，那是她的贴身伙伴，那是她到雪山顶上的跑马 坪上陪伴她青春期的马，那是滋生她幻想的马，她曾经在14岁 那年牵着这匹马独自一人到了曾祖母生活的那座南山坡，她曾经 牵着那匹白马把曾祖母吟唱过的一生的谣曲带回了丽水镇。现 在，她骑在马背上，出了刘家宅院，她的吆喝之声震撼了刘严 路、肖花菊、腊梅……
她骑上那匹白马，在那个朦胧的早晨，有人看见她的白马出 了丽水镇的小巷，她那身奇特的女赶马人的服装令看见她的人目 瞪着，那些人迫不急待地在风中嚷着：刘家宅院中的女儿刘嫁 女，跨上一匹白马，像一阵风一样出了小镇，刘家宅院里又出了 一个赶马人，她是一个女人……她骑着那匹白马，已经寻找到了 那条丽水镇外的赶马之道，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她那英武健壮的 哥哥刘继路带着那匹狼仔，刘继路看见她骑着白马来了，她下了 马，她17岁，她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赶马人，她身上洋溢着一 种让刘继路意想不到的激情，这激情如同她身上那套土布衣服， 它是红色的，这红色使刘继路意识到妹妹想进入马帮之路的强烈 愿望，他什么话也不说，他给刘嫁女出了一个难题：“告诉我， 你为你的赶马人道路准备了什么?”刘嫁女想了想说：“我准备了 我的马帮衣，我准备了武器，瞧，这是我到铁匠铺中单独请铁匠 为我配制的马刀，我还准备了草药…… ”“这不够，作为一个赶 马人最为重要的是要准备什么，你不懂，你也无法懂……”“不， 我准备了我的歌谣…… ”“歌谣，我从未听见你唱的歌谣，唱歌 谣的那个人已经去了……何向阳大叔已经去了…… ”“不，哥哥， 你根本不知道我从我们的曾祖母那里牢记了一生唱也唱不完的歌 谣……你没听见过曾祖母唱过的任何一首歌谣，只有我，只有我 敢于在14岁那年去会见曾祖母，你知道不知道，曾祖母把她一生会唱的歌谣全都留给我了……你知道不知道是我独自一个人埋 葬了我们的曾祖母……现在，你听好了…… ”刘继路的耳朵果然 竖起来了，刚才，他已经被刘嫁女所说的全部意境所笼罩了，那 是他听母亲讲述过的一些意境，有关刘嫁女到南山坡的事，母亲 告诉过他，而此刻，那个制造意境的人就在面前，而且她说她会 唱过去曾祖母唱过的每一首歌谣，那位居住在南山坡的曾祖母对 于刘继路来说是陌生的，然而，这位曾祖母会唱歌谣的天赋，他 进学堂之前曾经听母亲说过，在他心目中，凡是会唱歌谣的人都 是一些不同凡响的人，比如何向阳。而现在，他正竖起耳朵，刘 嫁女的歌谣不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声音，而是作为一个少女的声音 进入了他的耳朵：“太阳出来有一条路，那是出门的路，那是让 我的脚走得快走得慢的路；太阳落山以后有一条路，那是回家的 路，那是让我的心跳动得快跳动得慢的路…… ”这歌谣的旋律与 何向阳唱出的旋律完全不同，这是南山坡的曾祖母创立的旋律， 它遵照曾祖母的世界观，把她的影像所追求的真谛带到了刘继路 面前，正是这首歌谣，正是小妹刘嫁女继承的这歌谣，使刘继路 毫不犹豫地带着年仅17岁的少女刘嫁女进入了赶马人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