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一木匣子银币的母亲肖花菊
很显然,当他敲开白芽丽的门时,他已经忘记了丽水镇有关 他与寡妇白芽丽的种种口头传说,也就是说,面对自己的灼热火 焰时,那些口头传说失去了意义。他在敞开的怀抱中感受到一个 女人的身体,那个身体在她插上门栓后就迅速地投人了他怀抱。 在以往他的怀抱中拥着的是一匹马驹子, 一轮落日,他还用自己 的怀抱拥过父亲被失去的那条右腿,现在,刘继路的怀中有一个 女人,她的身体有一种百草的芬芳,她被他抱起来,他是抱着她 穿过深深庭院,再穿过楼梯上了卧房的,他根本就忘记了那是一 个让丽水镇的窥视者们捕捉口头传说的最好时机,他抱着一个女 人,不仅仅是用身体而是用灵魂,当一个男人的灵魂抱起一个女 人的身体时,那个女人的肉体并不重而是变轻盈了。那时, 一轮 圆月正高悬空中,圆月是为了照亮在黑夜之中活动的万物的影 子,在丽水镇有一种古老的说法,男人和女人如果在圆月之下相 互看见,就是彼此看见了各自的灵魂,那个灵魂是圆的;在丽水 镇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即在圆月之下所做的任何一桩事都是被天 地万物看见的,也是被人间的双眼所捕捉到的。简言之,在圆月 下所做的任何一桩事都不可能是秘密。所以,在一轮圆月之下, 当赶马人刘继路抱着寡妇白芽丽穿过宅院穿过楼梯时的情景,被一轮圆月烘托而出时,也正是丽水镇的人们正准备进入梦乡的时 刻,也正是收集口头传说的人们四处游荡之时,那些人不仅仅四 处游荡,而且还善于在夜色之中出人于屋檐屋顶,因为在他们看 来,只有置身在高处才能捕捉到蛛丝马迹……现在,明月烘托出 来了两个人沉濡于激情和疯狂的场景,这一切足以让有关赶马人 刘继路和寡妇白芽丽的故事锦上添花。而他们呢?年轻的赶马人 头一次用灵魂托住了一个女人的肉体,他与她更加疯狂地用肉体 交织出火焰,那火焰使刘继路在她怀抱,感受到了时间那温情而 可怕的静止,他感受到了自己已经失去了马啸之声,失去了命运 在搏斗之中的渊蔽的峡谷,而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峡谷之中,他年 轻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由浅而深地穿行着,宛如在穿行除了肉体 之外,灵魂在花朵之中经受幸福所沐浴的过程。当然,当两个人 的肉体舒展地休息之后,两个人都在那种可怕的静止之中听见了 不同的声音,白芽丽紧贴着刘继路的胸脯,多少年来,她一直在 这寂静的空无人影的宅院中同自己守寡的岁月格斗,她听见了旁 边的邻居家夜里发出的男人与女人狂热的交媾声,听见了男欢女 爱的呢喃之声,每到夜半时分,她就会希望时间让她的身体滑出 门栓之外去,现在,艰难的守寡岁月逝去之后,她贴紧她想得到 的一个男人的身体,这身体是她拉上门栓之后,梦寐以求地想得 到的身体,而当她得到了他的身体时,她却想得到他的灵魂,而 她似乎无法把握住他的灵魂,而他呢?除了他的身体来到一个女 人的身体旁边,他的灵魂在哪里呢?在这里,他失去了听见马啸 声的时刻,失去了去听见马啸声的生活,也就是说他想忘记这种 生活,他想让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彻底地享受欢爱,尽管他才 19岁,但他却在这个女人的怀抱,感受到了享受欢爱的那种幸 福之感,他赤身裸体地面对她,赤身裸体地面对他和她的两人世 界,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不愿意去想,第二天一早,有关他与 寡妇白芽丽的口头传说又一次像风暴一样席卷了整座丽水镇。而现在,他躺在她旁边,他确实太年轻了,他在这种幸福的裸露之 中根本不愿意也进入不了他和她的有关未来的结局之中去。这一 切使成熟的白芽丽已经意识到了一切,在与这个年轻的赶马人的 肉体之欢中还未出现过未来的状态,也许永远也不会为之看到未 来。所以,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那个短暂的梦,那个被刘继路的 母亲肖花菊所驱逐的梦。曙色又一次弥漫住了丽水镇的街道和小 巷,此时,肖花菊已经来到了豆腐巷,她是来给刘严路买水豆 腐,近来一段时期,刘严路有在曙色之中喝水豆腐的习惯,当她 站在水豆腐的作坊时,传说飘到了她的耳中,她没有想到自己昏 倒在刘继路面前竟然对刘继路无用。她知道了她的儿子已经被那 个容貌像花朵怒放的女人纠缠住了,她决心站出来阻止这件事, 因为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她的儿子刘继路的前面充满了看不见的 世俗前景,那是她儿子闯荡天下马帮之道的前景;那是她儿子在 丽水镇这个小世界中出人头地的前景,那是她儿子在丽水镇繁衍 子孙后代的前景;那是她儿子在她内心世界中留下动人心弦的回 忆篇章的前景……而那个寡妇白芽丽怎么会配得上她儿子,配得 上她儿子的前程,而且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传说之中听见了白芽 丽不会生育的事实,这怎么得了,她不住地有一种在传说之中昏 厥时的感觉,但这一次,她控制住自己,她决不让自己去昏厥, 她要出来拯救她的儿子,她一定要站出来拯救她的儿子。为此, 在她从豆腐巷走到刘家宅子时已经想出来了一个计谋,她回到家 后从床下面取出一个木匣子,那是她平日蕴藏的财富,有一万两 银子了。她平时的银子都是刘严路给她的,但她并不铺张浪费, 她知道每一个银子都是刘家宅子中的赶马人用生命换来的,因 而,她也要用生命去捍卫这些银子。她积攒了一万两银子,本想 在最困难的时候用,看来,在她的生活道路上,这是她最困难的 时期, 一个令人无助的难题呈现在面前,到了她使用那一木匣子 银币的时刻了。她让一家人用完了早餐,看着刘严路坐在宅院中喝完了那碗水豆腐,只有刘继路缺席,她知道刘继路为什么缺 席。她看了看天空,云朵出现了,在这个异常明朗的大好时节, 她用土布包起了那只木匣子,抱在怀里,她出门了。肖花菊出门 的时刻,也正是刘继路离开寡妇白芽丽的时刻,因为不离开是不 可能的,在又一道曙色之中,刘继路突然被狼的低沉呼声弄醒 了,他知道,从昨天夜里,他的狼仔就在白芽丽的宅院中焦躁地 来回散步,那只狼仔已在凌晨醒来,它发出呼声是为了把他唤 醒,他知道并且突然想起了丽水镇的传说者肯定又看见了他的狼 仔,他不在乎那些传说,但他知道他的母亲和家人在乎那些无所 不在的传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存在,他的身体以及他的灵 魂似乎都无法从他的母亲和家人身边剥离出去,所以,他拉开门 栓,第一,是因为良霄美景短暂,再美好的感情也有别离的时 刻;第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的躯体是母亲肖花菊生下来的 一块肉,为了不让母亲在新的传说中再继续昏厥;第三,是因为 似乎他的火焰已经将他的肉体燃烧得很疲倦,他想拉开门呼吸一 下丽水镇清晨的空气。他刚走后不久,大约是寡妇白芽丽梳了一 个发髻的功夫,他的母亲便站在了门口。肖花菊站在门口,她屏 住呼吸敲门时,也正是一个窥视者看见她站在门口的时间,那个 无意之间经过白芽丽门口的窥视者在她敲门进去以后,已经把肖 花菊找白芽丽寡妇的事实变成了丽水镇新的传说。而肖花菊在走 进白芽丽的宅子之后便看到了白芽丽脸上的震惊,她的出现当然 对白芽丽不啻是一种压迫,这种压迫感使白芽丽脸上闪烁着似笑 非笑的神色,当肖花菊靠近白芽丽时,她似乎嗅到了从白芽丽身 上散发而出的味道,那是儿子刘继路身上的气息,这气息过渡到 了白芽丽身上,使肖花菊感到既憎恨又厌恶,然而,她是有备而 来的,因此,她面对着白芽丽的那张脸,这张脸确实美丽如绽放 的花朵,正是这花朵让刘继路着了魔,中了邪,此刻,她无论如 何都要让自己散发出一种威慑之力,作为儿子刘继路的母亲,他一定要严厉地告诉她:在丽水镇,她只不过是一名寡妇,而刘继 路才有19岁,她与刘继路的关系会影响刘家宅院的家族历史, 会给刘家的历史带来灾难;她把这一切都归于一名算命先生的卜 卦,她说那个神秘的算命先生已经看出了她儿子与一个寡妇在一 起的灾难,她说完便解开了那块土布, 一只木匣子展露而出,她 启开盒子,里面是一匣子白银,她说:白芽丽,你看见了吧,我 煞费苦心,我请你马上离开丽水镇,带上这只木匣子到外乡生活 上几年,等到我儿子成了婚,再回到丽水镇来生活,我求你了, 这一万两银子足够你到异乡去生活上几年,你听见吗?如果我儿 子跟你继续好下去,那么你会给刘家宅院带来深重的灾难……她 的话无法说下去了,她如果再继续说下去很可能又会昏厥,因 此,她不得不中断自己的声音,她看见了白芽丽的面色苍白,她
把那只木匣子塞进白芽丽怀中庄严地宣布道:如果我们家发生什 么事, 一定跟你有关系,所以,请你今晚就离开丽水镇吧!她终 于看见白芽丽寡妇点了点头,抱紧了那只木匣子。她离开了白芽 丽的宅子,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昏厥下去。她知道白芽丽 肯定会离开丽水镇,在她看来,白芽丽寡妇并不像传说之中那样 布满妖气,她只不过是一个貌美的女人,只不过是一个用美貌和 肉体来迷惑刘继路的女人。现在,她来到了四方街,她的儿子刘 继路已经在四方街的交易生活中如鱼得水,他是丽水镇的赶马人 中最年轻的赶马商人。看上去,他似乎并没有被寡妇白芽丽所笼 罩住,他的眉宇张开, 一个广阔的世界已经在他眼前敞开了,肖 花菊站在四方街的铜钟之后看着儿子刘继路的面孔,在她眼里那 还是一张孩子脸,然而,在儿子看来,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所 以他才敢于走进寡妇白芽丽的宅子里面去,不过,他再也不可能 走进白芽丽的宅子里去了,等待他的是白芽丽门上的一把铁锁, 那把铁锁会始终如渝地锁住那座宅院。在丽水镇,他在许多年中 将不会再看见白芽丽的影子,时光会改变这一切,时光会让白芽丽变成刘继路的回忆。是的,肖花菊这么想着又回到了刘家宅 院,她已经在丽水镇真正扎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