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魂出窍时
刘继路是最后一个离开何向阳的，他独自在墓地上栽了四棵 松柏树，并给树苗浇上水，这时候他的身体才意识到好像要坍塌 下去了，不仅仅如此，他的灵魂已经出了窍，他站在圆圈之中， 回味着让他灵魂出窍的那个场景， 一个女人来了，这是一个梳着 发髻的女人，而她与他的一瞥却让他的灵魂出了窍，他站在墓地 上，他想问何向阳这到底是为什么。暮色来临了，他的双脚环绕 墓地， 一圈又一圈，他听到的只是沉寂，那种无法言喻的沉寂， 他看着石碑上的铭文，它已经开始变暗，它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他意识到黑夜即将来临了，他必须告别何向阳了。当他的脚跨出 圆圈时，除了与何向阳作告别之外，他知道他的灵魂不在了，他 的灵魂在这道圆圈之中看见那个女子的目光时就从他身上游离出 去了。就这样，像所有丽水镇的男人一样，刘继路的青春期在死 者何向阳的墓地上，当他的身体因死者的离去变得冰凉时，另一 个人的目光，点燃了他青春的火，那一瞥让他灵魂出窍，也让他 的身体燃烧起来，直到如今，他才开始青春期的一场骚动。他披 着孝衣、孝带、孝腰沿着雪山顶上的小路跑着，他已经满身疲 惫，但他仍然在奔跑着，他不能不奔跑，因为火焰把他的身体烧 得难受，在奔跑中他一直问自己，那个女人是谁?那个把自己弄 得灵魂出了窍的女人到底是谁?他跑到了雪山脚下，然后再跑回 到了丽水镇，然而没有人告诉他说那个女人叫白芽丽，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灵魂出了窍，而丽水镇正沉浸在夜晚到来的时光 之中。他在夜色之中打开了何家宅院，他决定从今晚开始，他就 守候着这宅院，为那个已经去尘埃中的赶马人何向阳守着梦境。 他知道也许只有进到宅院之中去，收敛住自己出窍的灵魂才能弄 清楚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狼，他突然想起了那匹狼仔， 他有好几天没见到狼仔了，因为筹备葬礼，他一直把那匹狼仔关 在刘家马宅之中，现在，他又出了门，他想把那匹狼仔带到自己 身边来，于是，他来不及脱下孝衣，在那个秋风荡漾的夜晚，显 得如此地沉滞，他的两条腿好像怎么也走不快，秋风来了，秋风 沿着小巷，丽水镇的小巷不知道有多少条，谁也没有数清楚过， 因为小巷中又生了小巷，如果在空中往下，那是一根根锃亮的线 条，很久之前，刘继路寻找到了丽水镇四方街的那根最笔挺的 树，他把身体藏在树阴之中往下看，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他从 树阴中往下看时看见了那些月光之下的线条，每根线条就是一条 小巷，而线条中又有线条，就像织布机上的线条，发出时而升 起，时而下沉的秘诀，从那刻开始，他就知道丽水镇被这些小巷 束缚住了，所有的小巷都显示出命运的复杂性，现在，他遇上了 第一条小巷，他的脚好像被酒精熏过，有一种醉醺醺的旋律，他 告诉自己，今晚无论如何得把那匹狼仔带到自己身边来，因为那 匹狼仔是多么孤独，就像自己。既然何向阳已经撒手而去了，既 然他已经唱着歌谣撒手而去了，那么活着的人就一定要寻找到战 胜孤独的办法，那匹从荒野来的狼仔是孤独的，自己的影子也是 孤独的，那么就让自己陪伴那匹狼仔，同时也让那匹狼仔陪伴自 己吧!他好不容易穿越过了好几条银色的小巷，来到了马厩，马 宿早就睡下了，但还是被他敲门的声音唤醒了，马馆站在夜色中 告诉了他宅子中两匹马消失的真实情况，这两匹马的消失都与他 的二弟刘漫路有关系， 一匹马的消失是因为二弟刘漫路需要用那 匹马与一个商人换一只烟布口袋中的路线图，然后拥有了那只烟布口袋中的路线图之后，还会意味着第二匹马消失，他的二弟刘 漫路带着那只烟布口袋上的路线图出走的那天早晨又从马厩中牵 走了那匹白马，除了这两匹马的消失之外，所有马都安然无恙地 生活在马厩之中，很显然，老实忠厚的马馆以为刘继路是来查询 他的职责，这一切都是令刘继路没有想到的，他的二弟，那个整 天泡在学堂和牧场上溜马的二弟，那个面颊永远苍白的二弟，那 个从不想做赶马人的二弟竟然会出走，他竟然出走成功了，他像 是望着一种时而下沉，时而上升的梦境之中，他现在明白了，为 什么在墓地上，没有看见二弟刘漫路跨进那道圆圈与死者告别， 原来他已经出走了。他在恍惚之中看见了那匹狼仔，关在一间马 厩之中，那匹狼仔也看见了他，它发出了那种只有他才能感受到 美好的嚎叫声，那嚎叫不像在荒野上那种粗犷，它是低沉的，就 像在一种梦乡中低吟出来一样，刘继路打开厩门，那匹狼仔摇了 摇尾巴，急切地向他扑来，他伸出双手轻柔地拥抱了一下狼的身 体，然后就带着那匹狼仔离开了刘家马宅。就在那天半夜，他注 定要在自己的灵魂出窍时与白芽丽相遇。当一个女人的绣花鞋从 银亮的小巷深处向他走来时，这个丽水镇的世界的人们似乎全都 已经进入了梦乡深处去，只有两个人醒着，走着，寻找对方，只 有一匹狼醒着，相伴着他的主人行走着。那个穿着红色绣花鞋的 女人走到刘继路身边时突然停止了脚步声，她的脚步声真轻啊， 她好像根本就没穿鞋子，然而她来了，她的气息飘来了，刘继路 抬起头来，他的眼光又触到了在落日之下的墓地上让他的灵魂为 之出窍的那种目光，他的灵魂原来附在这个女人身上，所以他注 定要在那一刻跟着这个脚穿红色绣花鞋的女人走，他无法改变这 种命运，他快进入19岁了，他注定要与这个让他灵魂为之出窍 的女人相遇，她走在窄小的小巷里，起初他和她是并肩而走，后 来不得不分开， 一前一后的走，在他们开始走的那一刹那，两个 人的灵魂似乎都出了窍，灵魂再也不属于自己，灵魂只属于那个夜晚升起的一团团灼热的火焰，灵魂只属于跟着她的红色绣花鞋 朝前走的事实，而那匹狼呢，竟然连低沉的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刘继路跟在那个女人后面，而这匹狼却跟在刘继路身后，她打开 了一道大门，她把他带进一条深如峡谷似的小巷道时，他就知道 他的灵魂早就已经来到了这种峡谷似的银色小巷道，在巷道尽头 是一道漆黑的大门，当小巷被月光照耀变成银白色时，只有那道 大门是漆黑的，它敞开了，刘继路走进去后，狼仔也走了进去， 即刻之间那道大门合拢了，他听见了她插上门栓的声音，他的目 光回过头来顺着声音而去，他看见了那道坚固有力的门栓，它就 在合拢的门身中央，那道门栓使他看不见了银色的小巷道，看不 见了丽水镇别的宅门，看不见了漫长的赶马道上的风险，也使他 在那一刻遗忘了记忆中伤感的故事，那个女人走上前来扑进了他 怀抱，他想起来了，再有三天，他就进入19岁了，他的18岁已 经永远地过去了，他的18岁是在赶马道上过去的，他就要进入 19岁了，热血在他的胳膊、身体中荡漾着，他伸出手臂，多少 天来他手臂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味道，最后归结于白布孝衣的味 道，这浓烈的奔丧之味，同样无法使他拒绝这拥抱的权利，去拥 抱一个女人的权利，而这个在他怀抱中的女人，这个有着一张如 花似玉般的面孔的女人，她的身体是那么芬芳，她身体上的芬芳 湮灭了他白布孝衣的浓烈的奔丧之味，甚至已湮灭了他记忆中一 切的味道，他就这样在这种味道中情不自禁地沉溺于其中，尔 后，他注定要跟她上楼去，是她的芬芳之身体带领他上了楼，然 后再一次把房门关上，那门不是关上的，而是被秋风吹了一下就 合拢了，她帮助他脱掉了孝衣，孝带，孝腰，如此之快他和她的 身体就在肌肤之间结合在一起了，她的激情使他从一个懵懂的青 年进人了她身体中的峡谷之中去，她每时每刻都在用身体，用声 音，用芳香，用絮语引导他，很多年后当他回忆着自己的一生时，他告诉自己，是这个叫白芽丽的女人引导他进入了性爱之中。而此刻，他突然在她怀抱睡着了，这是他回到丽水镇以后沉 人的一次梦乡。他真的睡着了，而她却没有睡着，她像所有成熟 女人一样在这一刻沉思着自己的命运，在沉思之中再一次看着他 的脸和他身体的姿态。而当他醒来时，她却又在他怀抱中开始沉 人了梦乡。他醒来了，他回顾四周，他来到了一个根本与他的生 活毫无关系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女 人身体，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他身体中的爱欲调动出来了，这当 然只可能是那个灵魂出窍的女人。从那一刻开始，刘继路在丽水 镇消失了三天；每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每一个人都没 看见他哪里去了，当然，马馆看见了他，但马馆只看见刘继路从 马宅中带走了那匹狼仔，他站在马宅门口目视刘继路消失的过程 就像看见小巷中银色的石板路闪亮了一下，随即就不见了，当 然，他因为是最后一个证明者，他能证明刘继路在夜里带走了狼 仔，因此，他的话很重要，他说：“当我看见他的影子时，是他 用手敲击我窗户的声音把我惊醒了，那道窗户恰好连着小巷，它 就吊在小巷之外，我当初选择这间房子做卧房，就因为它是悬在 小巷的墙壁上的，这可以让我不寂寞，我既然是马馆就必须听见 从小巷那边走过来的声音，我既然是马信就必须听清楚每一个想 走进马宅中的人和别的声音，不过，那晚上我可真进入了梦乡， 是刘继路用手指敲击窗户的声音把我弄醒了，他是站在小巷中敲 响窗户的，他的手很轻，就像划破一道伤痕一样轻，不过，我仍 然听见了那声音……后来我醒来了，我看见了刘继路，在月光下 他像一道白色的影子，离我越近我才想起来了，今天是给何向阳 下葬的日子，我还想起来了在他离开的这般日子里，有两匹马离 开了马厩，我想起了刘漫路出走的事情，我给他讲述了刘漫路牵 走两匹马的传说，他愣了一下，在月光下，他的身体像是由此凝 固了， 一阵声音传来，这是狼仔的声音，自从他把狼仔关进马厩 之后，我又防了一手，在四周放了一些能够随手抓到的武器，目的是为了对付狼仔，因为我深信野兽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但我 知道刘继路也会改变那种兽性，所以当我一次又一次往马厩中丢 生猪肉腿时，我既小心翼翼，也深信那匹狼仔还会恢复兽性，因 为如果它要施展兽性的话，早就应该爆发了……刘继路向着那声 音走去，他吆喝了一下，那匹狼仔就走出来了，离他很近时，他 给狼仔解开了绳索，然后他让我继续睡觉，我把他送到门口，他 走在前面，那匹狼仔走在后面……就这样从门外的小巷消失了 …… ”有关刘继路的话题马馆絮叨了半天，但是只证明刘继路在 送殡的那天半夜带走了狼仔。从那一刻开始，刘家宅子中的每个 人都在从内心寻找或者用行动去寻找刘继路，从内心寻找的人是 刘严路，只有他没有出门去寻找，儿子的突然消失让他变得恍惚 起来了，就像那条失去的右腿在有些时候好像长了出来，在很多 时候又好像没有从身体上长出来一样，他坚信刘继路作为赶马 人，只会消失在与他有关系的世界之中，而且他有时候在恍惚的 时候也会产生出这样的情景，刘继路是在快要进人19岁时消失 的，如果说他也会消失的话，只会消失在丽水镇的小巷中，他也 许寻找到一个好地方睡觉去了，因为他太累了，何向阳的殡葬仪 式像一座大山一样覆盖在他身上，有好几次刘严路都感觉到儿子 在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却没有倒下地，所以，他在内心的小巷中也 在搜寻着刘继路的踪迹；然而，除了刘严路之外，刘继路的消失 让宅子里的女人们都行动起来了，肖花菊疯了似的出了门，刘漫 路的消失出走让她意识到再不能让刘继路也消失出走了，所以， 她和腊梅分了工，由腊梅从左边寻找，肖花菊沿着右边的小巷寻 找，当肖花菊站在马宅中听完了马信的话后，她好像有一种预 感，刘继路并没有走出丽水镇，刘继路就在丽水镇里，可他在哪 里呢?她寻找的足迹最后又与腊梅连在一起，当两个女人重叠在 一条小巷深处时，腊梅突然说在寻找刘继路时，她听镇子里的女人说在那天半夜，镇里的另一个女人起床蹲茅厕时听见了那匹狼的叫声，那叫声很低沉，她知道那匹狼一定是刘继路的那匹狼， 因而也是一匹不吃人的狼，除了狼的脚步声之外，她还听见了刘 继路的脚步声，那是一个赶马人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她还听见 了一双绣花鞋的脚步声，也就是一个女人的脚步声……这些声音 突然在白芽丽寡妇家门口停了一下，接下来是开门声门合上的声 音，那些声音好像被那道大门合上了，因为她再也没有听见声音 了…… ”肖花菊拦住了腊梅的手颤栗了一下说：“这是真的，你 没有听错，那道门是白芽丽家的门，打开又合上的门真的是白芽 丽寡妇家的门吗?”腊梅点点头，肖花菊颤栗了一下说：“这不可 能，我想这不可能…… ”她昏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