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者的圆圈中告别死者时
落日又一次像曙色一样来临了,现在,按照丽水镇最传统的 仪式,送殡者走进圆圈之中去向死者告别,这种仪式因为隆重而 变得缓慢,排成长队的101匹马走在前面,除了刘继路站在圆圈 中,本来死者的亲属都要站在圆圈之中,但何向阳在这个世界没 有亲属,刘继路就成为了他的亲人,死者的亲属站在圆圈中央用 目光与送殡者的目光对视,既说,在目光交织中可以绵延死者博 爱的胸怀,让生者继续生活在尘埃之上。刘继路站在圆圈中央, 那一轮金黄色的落日罩住了他的身影,第一匹马进了圆圈之中, 它就是那匹老马,那匹伴随着何向阳完成了最后一次马帮之道的 老马,正是这匹老马,驮着何向阳的身体由热变凉,将何向阳的 身体驮到了丽水镇,现在,这匹老马似乎很累了,很累很累了, 它似乎想鞠躬,对着何向阳的坟地鞠躬,然而,它突然四肢落 地,轻柔地倒在尘埃上,它仍然穿着那件孝衣,就这样,那匹马 死了,它跟随何向阳而去,老马的突然死亡使在场的送殡者意识 到了一个赶马人与一匹马的命运关系,就像爬藤似的植物沿着老 墙攀援了一遍之后,最后在老墙上让身体变得干枯,这匹老马愿 意留在赶马人何向阳身边,说明他们之间不可能分离,刘继路把 这种关系绵延在圆圈之中,他决定在何向阳的墓堆前重新掘开一 座墓地,就这样,告别死者的仪式继续进行着,另一些人已经掘 开了墓地,在丽水镇的墓地上,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在一座墓地上 既有赶马人也有赶马人从前亲密的伙伴, 一匹老马, 一匹老马和 一个人葬在了同一圆圈之中的墓地上,这是不是上苍安排好的宿 命,这是不是赶马人和那匹老马的共同盟愿,那匹老马,那匹枣红色的老马,它终于寻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之地,它睡在了潮 湿的尘埃之中,它再也不想扬蹄,再也不想失去赶马人的影子, 再也不想与何向阳分离,它的死是突如其来的真实,在这之前, 它似乎早就已经想好了要死在圆圈之中,它一定要死在圆圈之 中,它决不离开何向阳。它死得那么迅速,死得那么彻底,死得 那样幸福,它的死让丽水镇的墓地上有了一匹老马下葬的传说。 现在,向死者告别的仪式仍然进行着, 一匹又一匹的马穿着孝衣 来到了圆圈之中,现在圆圈之中又增加了一座新的墓地向一匹马 告别的同时也向一个人告别,刘继路的目光与每一匹马的目光交 融着,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学会了在马的眼睛之中寻找语言,每 一匹马都有它们自己的语言,此刻,剩下的100匹马现在似乎已 经感觉到了,站在圆圈中的那个年轻的赶马人,已经替代了过去 的何向阳,从此这个年轻英武的年轻人就是它们的主子。100匹 马的眼睛之中都流露出一种共同的东西,那就是悲痛,除了悲痛 之外,马的眼睛中都各自流露出了梦幻交绕的神情,正是这两者 融合的感情,使刘继路充满了对这些马的情感,使他的痛苦和悲 哀就像一种梦幻一样策马扬鞭在路上。马走出了圆圈,现在,送 殡者的人进入了圆圈,那些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面孔,那些在丽 水镇隐藏的面孔和露面的面孔,现在都出场了。注视他们的目 光,与目光在短促的一瞥之中为之交流,在这交流之中,生者的 感情寻找到了流动的韵律,而死者的世界有了更悠久的安息。前 来告别死者的人当中有父亲刘严路,他撑着拐杖,不知道为什 么,何向阳的死亡使他仿佛变成了石匠刚刚从炉火上打制出来的 一把双刃钝刀,父亲锋锐的光芒此刻正潜伏在那把双刃钝刀上 面,他的痛楚,他经历过的一切风吹草动之后的渊薮,都游移在 那把钝刀上从而加深了父亲的忍耐力,在这忍耐力之中父亲突然 变老了许多,因为要忍耐那些他生命中经历的痛楚,他的脸上增 加了许多皱纹,他的神态清晰地反映出一把双刃钝刀的正面和反面,他把自己的全部锋锐之痛苦收敛在那把钝刀之上,因而,父 亲承受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痛苦,然而,尽管如此,儿子与父亲的 目光还是相遇了,在那短促的一瞬里,父亲的目光映现出了那把 钝刀的伤痕;母亲肖花菊来了,这个妇女在生命中只有惟一的一 次与马背打过交道,那是在南山坡的马店外,在桃林里,多少年 前,在父亲与马帮兄弟们一次畅饮草原上的美酒之后,父亲在无 意之中讲述了他与肖花菊在南山坡的桃林相遇的故事,那一见钟 情的故事使肖花菊离开了南山坡,母亲的南山坡既有桃林也有老 祖母,母亲坐在了马背上, 一坐就坐到了丽水镇,母亲和父亲的 关系从此变成了生育的关系,在几年内,母亲就为父亲生下了兄 弟姊妹四人,母亲现在已经进入圆圈内,她是马帮人的妻子,也 是马帮人的母亲,她是刘家宅子的女主人,母亲围着火塘转动时 也在围着儿女们围动,母亲的双眼从早到晚被火塘的火焰熏着, 那种水波般的色彩早已从母亲眼里消失了,只有游丝在母亲眼中 出现,母亲的双颊像是被火焰熏成了红色的烙印,已经有很长时 间了,他的目光没有与母亲的目光对视过,此刻,他在一瞥之中 看见了母亲的目光,也看见了母亲的双颊,还回味完了母亲的故 事。又一个女人来了,她是刘继路的婶子腊梅,她是父亲在上马 店的相好,也是父亲在马帮生涯之中纠缠不休的故事,他把这故 事带到了丽水镇,带进了刘家宅院,刚开始,腊梅婶子的降临就 像瘟神一样,然而,直到如今他都弄不清楚这个瘟神似的女人为 什么与刘家宅院和谐相处,也许是那台织布机,刘继路记得,自 从那台织布机进刘家宅院以后,宅院中就增加了旋律,在那温暖 的旋律之中,腊梅婶子为宅子中每一个人都编织出了土布用来缝 制衣服,刘继路第一次站在宅院之中穿上那件新衣时,他感到除 了母亲之外,另外一个女人对他的关怀深入到了他内心深处,腊 梅婶子就这样由瘟神变幻成温暖的织布婶子,由她亲手编织的土 布不仅仅满足了刘家宅子全家人的需要,她织出的土布还在四方街的店铺之中被土布商人带到了马背上,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腊梅婶子是跟随赶马人的父亲而改变命运的,现在,她的目光与 刘继路短促的一瞥,看上去腊梅婶子很忧伤,然而,正是她在忧 伤之中与母亲一起率领丽水镇的妇女们缝好了100多匹马的土布 孝衣,缝好了几百件送殡者身上穿的孝衣;刘嫁女来了,在刘继 路的印象之中,刘嫁女是一个与马有关系的小妹,她辍学之后就 从他的马宅之中带走了一匹白马,她整日到雪山顶上的跑马坪上 去溜马,她有一次曾告诉过他,有一天她也会做赶马人,然而, 在丽水镇的历史上,从未有女孩子做过赶马人,因为赶马人的生 活太危险,现在,刘嫁女来了,回到家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他还不知道,刘嫁女已经独自牵着白马去了一趟母亲的老家 南山坡,她铭记了曾祖母唱过的每一首歌谣之后,独自一人掩埋 了曾祖母之后,带着那些曾祖母一生吟唱过的歌谣回到了丽水 镇,他当然不知道,现在的刘嫁女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刘嫁女, 她的灵魂之中装满了歌谣,由此,她的灵魂已经开始四处游动, 她在寻找自己命运的契机,她来了,她同样也走进了死者的圆圈 之中,她的目光与刘继路的目光短促的一瞥之后,她把手中的一 棵石榴树栽到了圆圈中的泥土之中,那棵树很显然是她移植而来 的,她把树栽到了那匹老马与何向阳之间;紧随着而来的是刘继 路的小弟弟刘新路,他是一个孩子,但他手中捧着一捧泥土,他 把泥土放在那棵石榴树的根须上,便跑出子圆圈,有两个人没有 来, 一个人就是刘漫路,另一个人就是腊月,他回家后就一直没 有见到过这两人,他当然不知道刘漫路已经出走了,他是刘家宅 院中第一个出走的人,他当然也不知道,腊月姑娘已经跟随一个 大理马锅头离开了丽水镇,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在他离开丽水镇 的这些日子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命运作赌注;丽水镇的赶马 人来了,他们依次进入圆圈之中,他们在过去的日子里同何向阳产生过情同手足的关系,现在,他们来了,他们穿着大字号的孝衣,想尽自己的一片凭吊之情,他们一一地告别着死者, 一一地 用目光与刘继路的目光短促地相撞,在所有的目光相遇之中,只 有刘继路的目光与丽水镇的赶马人相遇时,他的心灵,那颗被镌 刻的何向阳的石碑上的墓志铭所荡漾的心灵,那颗被弯曲的赶马 人所走过的道路所缭绕的心灵……他的心灵与丽水镇的赶马人一 样寻找到了那首歌谣的哀曲:“马道啊,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 我血肉之中弯曲的,也正是我灵魂中弯曲的路,我的生命离不开 的这些弯曲的,也正是我血液之中离不开的弯曲,也正是我灵魂 之中离不开的弯曲…… ”当丽水镇的赶马人一一地走出了何向阳 墓地的圆圈之后,那批丽水镇的妇女来了,是她们在短暂的时间 里缝制好了所有人与马的孝衣,她们的手指一次次地被针尖扎 痛,从手上流出的血一次次地渗透进孝衣之中去,这就是为什么 在马的孝衣和人的孝衣上都渗透出梅花花瓣,那不是花瓣,那是 血绽放出的花朵。她们来了,如此众多的妇女,缺少她们,丽水 镇同样会缺少灵魂,刘继路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妇女,从她们 脸上,绽放出不同的花型,有一个年轻妇女来了,她就是年轻的 寡妇白芽丽。现在,白芽丽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从她进入丽水镇 的缝制孝衣队时,她就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一刻,当那些慌乱 之中的针尖扎进她手指时,她的手指要么伸进嘴里被舌尖吮吸 着,要么渗透进孝衣之中去,所以,她缝制的孝衣之中梅花状的 花瓣最多,在这种等待之中,她一直想看见被丽水镇所传说的赶 马人刘继路,那个把狼带进丽水镇的年轻赶马人,那个驮着何向 阳的身体回到了故乡丽水镇的赶马人,她嫁到丽水镇已经有好几 年了,她从嫁到丽水镇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与丽水镇 捆绑在一起了,但她没有预料到,她的丈夫会那么快就撒手离开 她,然后是5年的守寡生涯,是在插紧门栓中的贞节生活,是在 门栓中挣扎的光阴,现在,她似乎获得了自由,当她获得自由的 第一天,在那轮落日之下,就传说着一个叫刘继路的赶马人的故
事,然后,她就参加了缝制孝衣队的妇女,在何家宅院,她坐在 一只小木凳上,她不时地欠起身体来,她想透过满天飞舞的白色 孝幡看见一个年轻的赶马人走出来,她想在穿行的奔丧者的面孔 上判断出那个英武的赶马人,她想啊想,手中的针尖一次次地扎 破了手指,血渗透进白色的孝衣之中去,变成了白色孝衣上的一 朵朵鲜艳的红色腊梅花瓣……然而,她还是没有看见刘继路的出 现。然后呢,孝衣缝完了,她像所有的妇女一样累得挺不起腰 来,尽管如此,她仍然回到家,把头发梳得光滑整齐,用玉簪子 盘好了发髻,她的面容如花似玉,用不着涂上桃红色的胭脂,她 的双眼深如波浪,柔情交织——足以让男人销魂,她穿上了孝 衣,她的身材修长,只是为了参加送殡队伍,她才穿上了那双最 阴郁的绣花鞋,而在她的衣柜中,她在5年的囚禁生活之中,为 自己做了几十双彩色的绣花鞋,她在土布衣上绣花,用绣花来消 磨时光,她参加了送殡队伍,同丽水镇的妇女站在队伍之中,这 是一支从头望不见尾的队伍,她当然不可能看见走在前面的刘继 路,现在,时机出现了,她走进了圆圈,她的目光中升起一种从 未有过的灼热的火焰,而刘继路呢?他在那轮落日西下时抬起头 来,他的目光与白芽丽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刹那,他就感到自己的 灵魂出了窍,他的灵魂在圆圈中四处游荡,这个女人,这个他从 未看见过的女人,正柔情似水地盯着他,而那只是一瞥,短促人 生中的一瞥,它却摧毁了18年来的,禁锢他青春期的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