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或人的出殡曲
刘继路穿上孝衣,头上扎上孝带,腰上系上孝腰带,脚上穿 上孝鞋,还有孝裤,在丽水镇,他是何向阳遗嘱中的继承人,也 是何向阳最亲密的朋友,只有他才可以有权利全身孝衣装扮,他 在灵堂中守了整个一夜,就到了第二天,到了出殡的日子。何家宅院中的九十多匹马穿上了白色的孝衣,妇女们已经在天明之 前,缝好了九十匹马的孝衣,现在,每一匹马,无论是公马和母 马,无论是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橙色的,紫色的,绿色 的,蓝色的,咖啡色的,灰色的,银色的……马都穿上了它们自 己的白色孝衣,在丽水镇有一种习俗,如果死者是赶马人,那么 在出殡的这一天,死者马厩中的每一匹马都要穿上孝衣,同人一 样穿上孝衣去出殡,如果你是猪馆、羊馆、鸡信,那么当你变成 死者以后,也要让你的猪、羊、鸡穿上孝衣,去出殡。何家宅子 中的马全都穿上了孝衣,它们在出殡时抑制不住悲啸之声,在出 殡队伍之中,马的啸声湮没了出殡队伍中的仪葬队的锣鼓声,笛 子声。先是一匹马发出啸声,那匹马一直是何向阳在赶马大道上 的贴身侍卫,它已经老迈不堪但仍陪同何向阳完成了最后一次赶 马生活,当何向阳的影子从它身边消失时,它意识到了什么,它 已经有好几天不进食了,所有饲料对它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它的 身体再也不可能穿越大山江河,它走了,但它仍然穿上了孝衣, 它是第一个发出悲啸之声的,它的悲啸之声感染了别的伙伴,在 它的引领之下,101匹马都经受过了训练似的,仿佛像一只合唱 队伍,发出了有起有伏的马啸之声,这马啸之声悲泣绵长,好像 弥散在丽水镇世界中的无休絮语和一曲曲悲歌,缭绕着那个上 午,丽水镇的世俗生活,每经过一条小巷,居住在小巷中的镇民 都站在门口,目送着出殡队伍,还没有进入另一条小巷,另一条 小巷中的人们已经站在窄小的巷道口目送着出殡队伍。马啸之声 震撼了深深沉寂的丽水镇,出殡队伍变成了被孝衣笼罩的一种永 恒的形式。这时四方街银杏树上的铜钟虽然不发出声音,然而, 却在沉默之声中爆发了,丧钟为死者而敲响,死者在这钟声之中 告别了四方街,开始进人了在雪山顶上的小路,那是一条丽水镇 的人们通往墓地的道路,对丽水镇来说,雪山顶上的墓地即是死 者的风水宝地,也是死者进入天堂的安息之地。在一条红土路上,出现了丽水镇的这支出殡队伍,这个没有婚姻,也没有子嗣 的赶马人,却有这么漫长的从头看不到尾的出殡队伍送别他,这 在丽水镇的出殡队伍中是先例。
刘继路肩上扛着棺材,他同他的马帮徒弟们用年轻的肩膀扛 着棺材,而刘继路走在前面,当经过桥梁时,他就趴在棺材下 面,那时候他就听见周围的人们说:“过桥吧,你已到了过桥的 地方,从桥上走过去吧!”刘继路被这种古老的仪式所感动着, 岁月那不逆转的出生与死亡的道路正在那座拱型的石板桥上,他 感到欣慰的是,他趴在桥上,他的身体拱成了一座桥型,让死者 何向阳通过去了,他从桥上去了。他再一次扛起了棺材,道路向 上而去,进入了坡地,进入了放马场,进入了跑马坪,进入了牧 场,进入了河流和雪山顶上,更远的那座山就是雪山,永不融化 的雪山,而丽水镇的墓地就在雪山的旁边,无数年来丽水镇一直 实行土葬,在丽水镇的古老传说中,只有土葬才可以让死者变成 灰,变成尘埃中的万物,而万物皆是从永恒的尘埃中生长而起, 人亦如此,人也是尘埃中万物中的一种生命。这生命只有归于尘 埃,才可能从尘埃中再次出生。死就是生,丽水镇的墓地望不到 边缘,新坟和老坟都在互相会面,风水先生已经寻找到了埋葬赶 马人何向阳的那块风水宝地,这块地从墓地上突兀而起,上面有 野草,野花,干枯的野果,风水先生在这块地上用石灰画了一个 圆圈,这圆圈就是丽水镇的赶马人生命的圆圈,这圆圈就是何向 阳从出生到死亡之后一直在渴望着冒险,历尽欢乐和艰辛的圆 圈,这圆圈也是丽水镇的古老历史中关于人的生活轨迹并把这种 轨迹保存于一轮圆圈之中去的禁锢之地,这圆圈既禁锢了死者死 去的生命,从而也让死者死后仍充满希望在这道圆圈中行走和奔 跑,对死亡的人来说,只要拥有了这道由风水先生划下的圆圈, 那就意味着在死者的安息之地上有了自己的世界。这世界不算大 也不算小,因为它是圆圈,对圈外的人来说,这圆圈似乎太小了,而对于死者来说如果沿着圆圈行走和奔跑的话,就是永无尽 头的世界。在划下圆圈的地方筑起了一层石墙,石匠们围着圆圈 为死者的魂灵筑起了圆形的城墙,掘土六尺就是尘埃的最深处, 当棺材落进尘埃时,每个人都要用内心去祷告,死者去了,棺材 已经落入了尘埃之中,穿着孝衣的马围在圆圈之外,参加了殡仪 队的每个人都围在圆圈之外,只有刘继路和筑墓的人留在圆圈之 中。刘继路沉溺于这道圆圈,他在棺材落下地的时候抓起一把又 一把潮湿的泥土放在棺材上,当他听见尘土落在棺材上的声音 时,他知道,他已经意识到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自己也会走进 一道圆圈之中去,自己也会落入尘埃之中去。这种真谛使他渴望 着做一个何向阳所希望的那个赶马人。他又想起了何向阳最后唱 出的歌谣:“马道啊,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我血肉之中弯曲的, 也正是我灵魂中弯曲的路,我的生命离不开的这些弯曲的,也正 是我血液之中离不开的弯曲,也正是我灵魂之中离不开的弯 曲…… ”他决定把这首歌谣由石匠镌刻在石碑上,作为死者何向 阳石碑上的一种墓志铭留下来。他想让这首歌谣呈现在这道圆圈 之中,他想让自己能够回味这首歌谣,让那些缭绕过何向阳的弯 曲,让那些弯曲在陪伴死者时,也同时相伴自己。他这样想的时 候就已经看不见棺材了,厚重的尘土已经开始覆盖住了棺材,尤 如覆盖住了何向阳那颗跳动的心灵,但他深信,何向阳的心灵同 样会在尘土中跳动。于是,他伸出手去,将自己的手指伸入进尘 埃之中,他又一次触到了棺材,冰冷的棺材同时也是灼热的棺 材。尔后,他的手就无法伸进去触到木头棺材,尘土一层又一层 已经与何向阳合而为一。石匠来了,刘继路寻找的那名可以镌刻 文字的石匠来了,这是一位已近中年的石匠,如果不是为了镌刻 文字,刘继路从来也不会在丽水镇的巷道中与他相遇,因为石匠 的世界不在小镇中央,而是大地上,大地才是石匠寻找到石头发挥技艺的地方。正因为如此,石匠那么快就来临了,当石匠环顾了一遍石碑,他又蹲下来吸了一袋草烟的功夫,石匠默念着刘继 路告诉他的歌谣,他总共默念了三遍,四遍,六遍,似乎记住 了,似乎被那歌谣所感动了,似乎溶进歌谣之中去了,似乎已经 寻找到了为一个死者镌刻歌谣的灵感,他望了望天,望了望地, 在雪山顶上,天与地重合在一起,看不见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地与天合一,现在,灵感来到了那位大地石匠的面前。灵感涌动 在他心灵深处,涌动在他手上,涌动在石凿上,对此,又隔了几 袋烟的功夫,刘继路就在石碑上看见了第一句歌谣: “马道啊, 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我血肉之中弯曲的…… ”这句歌谣不仅仅 被他看见,而且被周围的九十多匹马,它们仍穿着白布孝衣围在 圆圈外,它们显然看见了这歌谣,并且仿佛看见了那个吟唱歌谣 的赶马人,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它们由于把命运的影子投宿在 赶马人何向阳的影子旁,由于这种亲密关系,它们经常听见了何 向阳吟唱过的歌谣,它们垂下头来,感动着石匠凿出的歌谣,回 忆着与何向阳共同生活的那些美好时光;而围在圆圈之外的还有 层层叠叠的丽水镇的出殡者,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把死者送上 路,终于,他们把死者送到了一道圆圈上,死者进去了,而他们 在外,现在,他们看见了石碑上的歌谣,他们头一次感受到在一 个赶马人的灵魂深处同样也回荡着音符和旋律,所以,尽管他们 还不可能完全彻底地向那101匹马一样进入歌谣之中去,像丽水 镇的赶马人一样进入歌谣荡漾而起的马道上去,然而,他们头一 次寻找到了丽水镇的赶马人的世界。就这样,又经过了几袋烟的 功夫,第二句歌谣像褐红色的草叶一样镶嵌进了石头里面去;又 经过了几袋烟的功夫,第三句歌谣仿佛雪山顶上的松球突然镶嵌 在了石头里,呈现出饱满的松球形体;又经过了几袋烟的功夫第 四句歌谣,第五句歌谣就像一条流水汇聚在石头上,好像在流 动,又好像是在静止,每一句歌谣都那样深的镶嵌在了石碑中 央,再也不会变幻而去,无论岁月如何变幻,石头上的歌谣将伴随着何向阳进入永恒的世界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