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制孝衣的妇女及何家宅院的净身仪式
现在,那块毛毡展现了,毛毡上积满了尘土, 一路的尘土仿 佛被编织进了那块毛毡之中,当它从何向阳的身体之中脱落时, 太阳来了,太阳来到了丽水镇,太阳也同时来到了何家宅院,何 向阳桔红色的身体正在被太阳照耀着,他已经回家,而且他的身 体中散发出一种辛辣之味,桔红色的防腐药剂仍然坚实地覆盖着 他的肉身,仍然发挥着魔法式的药效,所以,何向阳的身体还没 出现腐烂的痕迹。丽水镇的人们刚刚谈论完狼来了的话题,又开 始谈论赶马人何向阳的死亡,当肖花菊坐在织布机上织着土布 时,听见了何向阳死亡的消息,她愣了一下,感觉到人生苦短世 事如烟,她望了望天,天空仍是那么蔚蓝,然而,何向阳的死亡 就在那一刻让她改变了织布机的色彩,她开始在织布机上为何向阳编织一匹土布, 一匹白色的土布,颜色一定要像雪花一样白, 像白色的腊梅一样白,像从未映现过梦境从未被时光所负载的生 命一样白,她一定要为何家宅院编织一匹白色土布,让土布缭绕 在灵堂周围,缭绕在何家宅院的梁柱上,缭绕在何家宅院的屋顶 之上,从那一刻开始,她似乎已经忘记了令她坐在织布机前的身 体抽搐的现实,忘记了那匹黑狼,她寻找到了编织土布的办法, 她从植物之中提炼出了让土布变得像雪花一样纯白,像腊梅花一 样冰冷的秘诀,然后呢,她就一直生活在织布机中。三个昼夜过 去之后,她抱着那匹土布往丽水镇的小巷深处奔去。她知道她可 以抱着那匹土布为那个赶马人编织白色的花朵了,为此,她的衣 袋中揣着剪刀,当她一屁股坐在何家宅院的青石板上时,她仍然 怀抱着那匹土布。转眼之间,她织出的土布已经缭绕在何家宅院 之中了,她带领一群妇女坐在宅院之中,编织着孝衣,孝花,孝 带,孝幡,孝腰,孝马带,除了丽水镇的赶马人穿的孝衣之外, 每一匹何家宅院中的马也都要穿上孝衣,何家后宅中就是马厩, 因为何向阳一直是独自一人生活,所以,他用不着在外买马厩, 他的后宅院就是一个宽大的马厩,总共有九十多匹马,那些马似 乎已经感觉到它们的主子已经离它们而去了,在马道上时它们似 乎还未因为旅途劳顿以及身体的肩负的货物来不及痛苦地悲泣, 回到马厩之后,它们因为听不见何向阳的吆喝之声而仰起了头, 它们看见了孝幡,那些洁白如云彩的孝幡正在屋顶上轻扬着,正 在墙壁上轻扬着,正在自己的影子旁边轻扬着,宅院中来了那么 多人,它们倾听到的不是吆喝声而是沉痛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有几匹马已经穿上了白色的孝衣,那几匹马穿上了白色的孝衣之 后,开始意识到世界上最悲哀的事实已经来临了,它们的身体摩 挲着白色的孝衣,它们的身体开始悲啸起来,这悲啸之声传到前 后的宅院之中,坐在前院中缝制孝衣的妇女们的纤纤手指忍不住 被针尖扎了一下,然而,听到马啸之声后,她们知道还有九十多匹马需要穿上孝衣,还有那些涌进宅院前来守灵的男人、女人、 小孩正在等待着穿孝衣,肖花菊和腊梅成为缝孝衣的主要人物, 她们坐在妇女们中间,平日训练的针线活现在全用上了,年轻的 妇女聚在她们周围,在那一刻,每个人都来不及说话。在这些缝 孝衣的妇女中坐着一个年轻的寡妇,她之所以来缝孝衣是为了看 见她心目中所崇拜的赶马人刘继路,年轻寡妇叫白芽丽,已30 岁了,5年前,她的丈夫在一次伤寒病中撒手而去,从那一刻开 始她就在为丈夫守寡,如今5年时光已经过去了,而对于她来说 守寡的日子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啊,白芽丽有一张如花似玉的面 孔,只因为她为丈夫守寡,而足不出户,许多人也就看不见她那 张如花似玉的面孔了。如今,5年的守寡期终于结束了,按照丽 水镇的风俗,她可以再婚了。对她来说当她结束守寡的最后一天 时,也正是丽水镇叫唤着狼来了的时刻,也正是丽水镇的人们传 言说年轻的赶马人刘继路把一匹狼带进丽水镇的时刻,她拉开深 闭的大门,多少年来,她就是这样紧紧地插着一根门栓,把她的 世界锁在那座窄小的院子里,她守着过世的丈夫留下来的魂灵, 而她的身体似乎在抗拒着,然而,无论她如何抗拒,她仍然插上 了门栓,当她在那轮落日笼罩之中拉开门栓的那一刹那,她就听 见了在落日中丽水镇的特大消息: 一匹狼来到了丽水镇,是年轻 的赶马人刘继路带着那匹狼来到了丽水镇。刘继路是谁,她当然 不知道,她已经在一个插着门栓的世界里守寡5年,她怎么会知 道刘继路呢?然而,她却想在这传说之中看见这位不怕狼的赶马 人,她站在小巷边,左顾右看,就在这时时间来临了,她看见几 个妇女正往小巷里走来,那几位妇女见到她之后端详了她半天说 你终于把门拉开了,妇女们都知道一个守寡女人拉开门栓的时刻 也正是这个守寡女人结束了守寡期的时刻, 一个妇女告诉她说, 何向阳死了,丽水镇的全体妇女正赶往何家宅院去缝孝衣,问她
去不去,另一个妇女告诉她说,赶马人刘继路把何向阳的尸体涂上了防腐剂才把他从马道上送回了家,听到刘继路这个名字,她 就跟着妇女来到了何家宅院开始了缝孝衣。她坐在地上,虽然在 缝孝衣,目光却不时地抬起来,搜寻着宅院中的男人面孔,她不 知道刘继路是谁?不过她想,那个敢于把狼带到丽水镇来的男人 一定不是一般的男人。她这样想着时,针一次又一次地扎痛了她 手指,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干了血迹,继续缝衣,在所有妇女 中,只有白芽丽一边缝着孝衣, 一边想见到赶马人刘继路。
孝衣已经穿在了一个又一个人身上,已经穿在了一匹又一匹 马身上,而刘继路在哪里呢?他坐在何向阳从前住的房间里,他 是幕后的指挥者,但他还没出场,他累了,他只想独自一人在何 向阳的房间里坐一坐,想一想缭绕在他心灵中的许多问题,他想 起了何向阳最后一次唱过的歌谣:“马道啊,我肠子中弯曲的也 正是我血肉中弯曲的,也正是我灵魂中弯曲的路,我的生命离不 开的这些弯曲的,也正是我血液之中离不开的弯曲,也正是我灵 魂离不开的弯曲…… ”他当时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是何向阳最后的 歌谣,此刻,刘继路轻轻地回味着这首歌谣,他似乎离何向阳是 那么近,就在他旁边,他又看见了何向阳那双深逢的双眼。在这 个孤独的赶马长辈身上,刘继路感受到的是与马道相融合的种种 画面,现在,他们就要为何向阳净身了,在丽水镇,这是一项隆 重的事业,丽水镇有专门的净身师傅,替死者脱衣穿衣,整容, 洗浴,每到这样的时刻,就会把死者抬到有阳光温暖的地方,当 然这地方绝对是死者的家,不是任何地方,它是死者的家,即死 者的灵魂之地,即宅院之中被阳光融解的一团绚丽之中,把死者 的内衣外衣,鞋袜全部褪下,当净身仪式开始之前必须由镇长说 话,第一声锣鼓敲响之时,镇长来了,他已经快60岁,他从前 也是赶马人,做了镇长之后,就没有时间赶马了。在宣布死者何 向阳的净身仪式开始之前,镇长站在死者何向阳旁边阅读了何向 阳的遗书,这份遗书共两份,是何向阳在出发之前交给镇长的,他早就预感到了自己面前的漫漫黄泉路,因而他立下了遗嘱,让 镇长为他保存一份,另一份装在他自己的贴身的衣服之中,这份 遗嘱宣布了由年轻的赶马人刘继路继承他留下的所有财产,包括 何向阳的宅院,何向阳的九十多匹马,还包括何向阳的店铺等 等。镇长在何向阳贴身的那件内衣之中找到了另一份遗嘱,宣布 遗嘱的活动开始了,镇长将遗嘱的一份留给了刘继路,那是揣在 何向阳内衣中的那份遗嘱,这遗嘱陪同何向阳出发到进入了黄泉 路,另一份遗嘱由镇长保管,就这样,丽水镇年轻的赶马人刘继 路继承了何向阳的遗产,宣布遗嘱的那一刻,刘继路站在何向阳 旁边,他噙着泪水听完了遗嘱宣布,他似乎看见马道上的风云变 幻把何向阳带走了,那是他的黄泉之路,是何向阳的在劫之路, 他双膝跪下,日光照着他的身体,他知道何向阳之所以让自己作 为遗嘱继承人是因为他是丽水镇最年轻的赶马人,他是可以实现 何向阳梦想的那个人,不错,他应该成为何向阳所期待的那个男 人, 一个始终不渝地被繁衍在岩石羊肠小道上被日光所照亮的 人, 一个面对畜栏和阒寂的孤独,寻找到出发的时刻,出入于隐 秘的山峦之间的,在空气稀薄的青藏高原的腹地上铸造梦境的男 人。镇长宣布净身活动开始,刘继路站在何向阳旁边,在净身活 动之中,只有死者最亲密的人才可以脱去死者的衣服,刘继路除 了是何向阳遗嘱中惟一的继承人之外,他也是何向阳在这个世界 上最亲密的挚友,他与死者的关系在这次马帮道上覆盖着内心的 浓阴,是他将何向阳带回了故乡,如果他不配做何向阳的挚友和 亲人,那么还有谁配做何向阳的亲人和挚友,理所当然地,他在 锣鼓声中开始为死者脱衣,裸体出现了,何向阳的裸体出现在人 们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前来参加葬礼的许多人都围在四周,进 入了隆重的净身活动,他们面对的是死者何向阳的裸体,丽水镇 有一种说法,在净身时,围观者越多,像波浪和山峦一样,那么 死者就能够无忧无虑地死去。这样说来,围观何向阳的人们已经形成了五、六道波浪,这是圆形的波浪也是圆形的山峦,他们正 目送着何向阳的裸体,因为看一眼死者的裸体就可以看见死者的 灵魂,如果你想留住死者的灵魂,那么你就一定得看一看,看许 多眼死者的灵魂。很显然,那些用身体围绕着何向阳净身活动的 人,是为了在看见何向阳的裸体之后看见他留存于丽水镇的山 川、小巷和流水中的灵魂,所以,裸体出现了,像一棵橙子树般 的裸体出现之后,那辛辣的金色防腐剂仍然覆盖在何向阳的裸体 上。净身师傅开始为何向阳浴身,在一只大木缸中,装满了一缸 丽水镇的温水,水中飘拂着树叶,这是雪山顶上的树叶,男人净 身时在水中放上树叶浴身,女人净身时在水中放上红色花瓣净 身,无论是树叶和花瓣都必须来自丽水镇的雪山顶,采撷树叶和 花瓣的必须是未婚的青年男人和未婚的青年女子。用雪山顶上的 绿色树叶净身意味着死者在经历苦难之后获得了幸福的时光;用 红色花瓣净身则意味着死者在劳顿了一身之后寻找到了井然有序 的天堂花园休息。现在净身师傅念着咒语,他的咒语声驱除着死 者旁边的妖魔鬼怪,他伸出双手, 一次又一次地从水缸中抓起树 叶,洗浴着死者的身体,然后在咒语之声中让死者的身体在水中 浸泡一次做梦的时间,即一次入梦到梦醒的时间,即一次闭眼的 时间,即一次睁眼的时间,然后让死者穿上新衣服,然后把死者 装进红黑棺材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