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来了,狼来了,狼来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刘继路经历了与何向阳最后的生活,他们在 马道上将两支马队合挟在一道日落之后还迎接了一缕缕曙色,刘 继路是在何向阳死在马背上的第一个介人者,事实上,不需要任 何介入,他早就已经像自己的马队一样与何向阳的马队挟裹在一 条道上,重叠的影子中有何向阳,也有刘继路,何需介入,他们 的生命被拴紧在一根绳索上,似乎使他们无法分离,然而,再坚 固的绳索也会出现离散的时刻,于是,在何向阳的身体上涂上桔 色的防腐剂之后,意象出现了, 一棵刘继路心中的橙子树出现在 摇曳前行的马背上,出现在刘继路绝望的眼前,他把这种意象带 到了丽水镇时,他甚至忘记了紧随他进入丽水镇的那匹狼仔。然 而发现那匹狼仔的第一个人是丽水镇的瞎子阿叔,他住在镇西。 这位瞎子阿叔坐在石墩上晒着落日中的最后一缕阳光,那一缕缕 金色的阳光停留在他肩胛上,随后又停留在他失明的世界里,多 少年来,他总是这样坐在石墩上,似乎是在倾听声音,不错,他 能倾听到从镇里的每一条小巷里传来的声音,凭着这声音,他能 准确地判断出来自豆腐巷的声音,水豆腐已经点好了,是豆腐巷 卖豆腐的时候了,有时候,他会撑着拐杖前往豆腐巷;有时候他 也会前往四方街的店铺前,凭着声音寻找到自己买盐巴和红糖的 店铺,有时候他甚至会在许多混乱的声音中辨认出那个站在左边 的是从永胜过来的买咸鸭蛋的妇女,那个站在右边的男人是从大理喜洲那边来的水腌菜师傅,而站在正中央的是剑川老木匠,他 手中握着一种道具展览着他的木匠技艺,而站在最上方的那个男 人则是从祥云坝子来的农人……凭着对声音的鉴别,瞎子阿叔似 乎并没有完全沉人黑暗之中去。此刻,他正坐在石墩上像以往一 样悠闲地分辨着这个大千世界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切,就在这一 刻,他倾听到了在马蹄之声中有一匹狼的声音,那匹狼在奔走 着,只有他,在丽水镇,只有一个人,凭着沉溺于黑暗,并在这 黑暗中专心一致地辨别声音中的一切万物的瞎子阿叔,才可能在 丽水镇上的世界中,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就倾听到了那匹狼即将进 人丽水镇的声音,他现在不可能悠闲地坐在石墩上感受落日之中 那一缕缕最后的阳光了,他从石墩上站起来,狼来了,狼是藏在 马蹄之声中向丽水镇走来的,对于瞎子阿叔来说,狼是一种猛 兽,是一种会吃人的动物,狼来了,意味着丽水镇会有灾难降 临,难道赶马人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的马队之中有一匹狼吗?他不 能再呆下去了,他不能就此在自己的世界中晒太阳了,他要让整 座丽水镇都知道狼来了,有一匹会咬人的狼已经闯进了丽水镇, 如果不唤醒人们,那么狼就会达到吃人的目的,于是,他从台阶 上走下来,撑着手中的拐杖,发出了第一声:狼来了!第二声, 第三声随即开始从镇西口传人丽水镇的每一只耳朵之中去,整座 丽水镇都在那次落日之前听到了瞎子阿叔的声音:狼来了,狼来 了,狼来了……他的声音宛如一浪高过一浪的浪花涌动在丽水镇 上,有些人从巷道中开始奔跑起来,有些人目光恍惚地四处张望 着以此证明那高空中飘动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真实性,不过,有一 点是真实的,瞎子阿叔的声音使平静之中的丽水镇开始慌乱起来 了。在屋子里做晚饭的妇女们连忙在这声音中掩上了大门,孩子 们交头接耳地相互传播狼来了的消息。狼来了,那匹黑狼真的来 了,第二个看见狼来了的是一个哑巴,他与瞎子阿叔不一样,他不能说话,但他却有一双明亮的双眼,哑巴走在城门口的小路上刚割青草回家,他靠卖青草为生,他背着一捆青草,就在这时, 他突然看见了在马队中一匹黑动物,他马上认出了这不是狗,也 不是羊,它就是一匹狼,哑巴抛开了背上的那捆青草,开始奔跑 起来了,他一边奔跑一边发出咿咿哑哑的声音,那意思是说,狼 来了,狼来了,狼来了, 一时间,整座丽水镇都被一个瞎子的声 音和一个哑巴的哑语声所唤醒了,人们终于意识到确实有一匹狼 进入了丽水镇。可那匹狼到底在哪里,在哪里呢?第三个人发现 了已经进入丽水镇小巷的马队中的那匹黑狼,是一个女人,她正 端着一盆水想泼进小巷的阴沟里,这时,正是马帮队伍从她家门 口经过的时刻,她看见了刘继路和刘严路,她向他们点点头,她 就在这一刹那间看见了那匹狼,那匹黑狼竟然走在刘继路身边, 她把铜盆哐当一声抛下门槛,大声叫了起来:狼来了,狼来了, 狼真的来了,她说完就跑进门槛,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 栓,然而,这还不够,她觉得她有权力唤醒街坊左右的人们,于 是,她乘着一只单人天梯爬到了屋顶,那是她晾晒红辣椒的房 顶,可不,在落日之中的圆形筛子中确实有许多红色辣椒,总共 有五六只筛子,全部都是红辣椒,看来,她的生活离不开辣椒, 因此,辣椒使她浑身散发出一种辛辣的气息,她开始让身体从瓦 顶上站立而起,叫唤道:“各位大姐,大哥,大婶,兄弟,小妹 注意啊,狼来了,狼从我家门口经过,狼从我家门口的小巷走过 去了,狼从那道小巷走过去了,吃人的狼来了…… ”她的身影溶 进了一缕缕的落日之中,在那个时刻,她的街坊邻居站在自家的 宅院之中都看到了一个全身红色的女人,她正站在那些晒着红辣 椒的筛子旁边,不知是红辣椒映现出了她身上的红,还是她那辛 辣的嗓音使她散发出一种艳如红辣椒的味道,总之,她的形象和 她的声音都让她的街坊邻居们看到了一种现实: 一匹狼进入了丽 水镇,刚从他们家门口走过去。当丽水镇的居民在那轮落日之中
筑起一种防御狼进入丽水镇的意识之时,也正是刘继路和父亲带着马队和那匹狼进入丽水镇的怀抱的时刻,从他们四周响起了狼 来了的叫唤之声,那叫声荒谬同人与动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从 每一道宅院的围墙之中都响起了猪、牛、羊、马的嚎叫之声,仿 佛狼来了的叫声也会使这些围墙中的动物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他 知道,他将一匹狼带进了丽水镇,这当然会引起丽水镇的混乱, 他现在才意识到狼是会吃人的,在人们最古老的意识之中,狼就 是会吃人。可他还是把那匹狼带到了丽水镇,因为他在荒野上相 遇到的这匹狼从一开始就看不出来有吃人的本性,相反,这匹狼 的本性是仁慈的,它的仁慈在于当刘继路陷入绝望之中时,那匹 狼迈着孤独的脚步之声一直逡巡在他身边,它的孤独感染了他, 而他的孤独和绝望似乎也同样把那匹狼所感动了。而且,在他想 象它会消失的时候,它竟然没有消失,这就是为什么它一直尾随‘ 着他的原因,它在应该消失的每一个地方却没有消失,因为它不 想消失,所以在赶马人刘继路的现实世界之中,注定要把一匹 狼,他的狼仔带进丽水镇的现实之中,而这匹狼仔注定要引起丽 水镇的慌乱,狼来了的慌乱,狼进入丽水镇的落日之中的慌乱。 然而尽管如此,只有刘继路感到这匹狼它已经无法消失,而自己 已经接受了它无法消失的事实,所以,他决意把它带入丽水镇, 他要让这匹狼一直陪伴自己,所以那天晚上,当他把那匹狼带着 出现在刘家宅子中时,母亲肖花菊看见那匹狼时大叫一声,差点 扑进火塘中的火焰之中去,而腊梅呢,她正坐在织布机上看见那 匹黑狼时,织布机上的棉线突然混乱起来,变成了乱麻,而她呢 坐在织布机上开始抽搐起来,这宅院之中,只有一个人没有被那 匹黑狼所吓着,她就是刘嫁女。然而,当母亲惊叫起来,当腊梅 婶子抽搐起来之时,也正是她在楼上推开窗户看见那匹黑狼的时 刻,这匹黑狼,这匹她生命之中从未出现的动物, 一种传说之中 的猛兽,竟然闯进了宅院,而且是被哥哥和父亲带进了宅院,这 匹来自荒野的狼使刘嫁女向往的马帮之路变得更加神秘,她站在窗口目视着狼,她所为之等待的世界终于回来了,在刘继路带上 马队出发的日子,她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哥哥回家的日子,因为 对她来说,在南山坡的尘埃之中把曾祖母掩埋之后,她已经学会 了面对死亡,除了面对死亡之外,她已经把曾祖母会唱的那些歌 谣全部铭记在灵魂深处,回到丽水镇的日子,她每天去跑马坪上 溜马,在溜马时一遍遍地唱着歌谣,在唱着歌谣时等待着哥哥刘 继路回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刘继路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传 说,但她没有想到,刘继路把一匹黑狼带了回来,难道这就是传 说吗?她跑下楼去,在这座宅院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不害怕那匹 黑狼,只有她一个人敢于去面对那匹黑狼,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匹 黑狼的降临之中预感到了一种悲恸的传说已经开始弥散。她并不 害怕这匹黑狼,而她的哥哥与那匹黑狼的关系已经从进门的那一 刹那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