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橙子树
死者何向阳变成了刘继路眼前的一棵桔红色的橙子树，他的 肉体上涂满的药剂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辛辣刺鼻的味道，旅途之 中，偶尔会看见那些橙子树变得一片红，那是橙子树结果的时 刻，那是橙子树进人秋天的时刻，但他没有想到在他生命的意象 之中会出现一棵由树身幻变的橙子树，这样他的心灵得到了一种 安慰。 一种死亡的意象消失了，那棵橙子树就在马背上生着， 一 路上摇曳着，到达了十三栏杆坡，那天午后，寂静的十三栏杆坡 一如往常那样寂静，蟒群们没有从洞穴中出来袭击丽水镇的马 队，刘继路带着马背上的那棵摇曳着的橙子树走过了最危险的坡 道又再一次来到了那座隆起的埋葬父亲右腿的地方，刘继路将羊 皮袋中的水，这水伴随他们历尽了从干燥灼热地区进入冰雪之地 再进入干燥的印度之城，再从干燥的城邦进入冰雪之地进入澜沧 江峡谷进入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然后进入了十三栏杆坡， 水，丽水镇的水伴随他们的命运之歌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站在 埋葬父亲的右腿的土堆前，把水再一次浇在泥土上，那棵树似乎 已经长高了，每一次见到那棵树，它都会长高一些，从而使父亲 的那条右腿充满树叶笼罩之凉爽，从而让刘继路痛苦的秘密变得 葱绿起来了。然而，当他离开时，他忍不住回过头去，他知道陪伴父亲右腿的只有逶迤的山脉以及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他知道， 父亲的右腿埋在十三栏杆坡道上旨在象征着一条腿和一条道路的 关系，并将这种关系铭刻下来，他知道那条被父亲失去了的右腿 已经不可能回到父亲的身上去，再也不可能，永生永世也不可能 回到父亲身上去。所以，他牵着那匹生长着橙子树的马，他知道 他一定会把这棵橙子树带回到丽水镇去，带回到何向阳的老家 去，这种信念使他越过了十三栏杆坡，在又一轮落日照耀之中已 经看见了上马店的山冈、房屋，已经嗅到了上马店的味道。
站在上马店的山坡上，那个撑着拐杖的男人，在经历了自己 的右腿消失之后的噩梦之后，又再次经历了右腿从身体中长出来 的神话，这神话使他抗拒一切束缚，从而使他超越了限制他越过 千山万水的计划，当他撑着拐杖来到上马店后又过去了许多日 子，他每天伫立在上马店的山坡上望着从十三栏杆坡移动的黑 影，那些黑影由朦胧变清晰，又由清晰变朦胧，这是别的马帮队 伍，它们在十三栏杆坡上汇集进入上马店，有的马队由西向东而 去了，有些马队由东向西而去了，代表着时间的交叉和时间的分 叉。当他突然在十三栏杆坡上闪亮的金色地带上看见丽水镇的马 队时，也正是刘继路牵着死者的灵魂让死者的魂灵变成一棵金黄 色的橙子树在马背上生长的时候，但是刘继路压根儿也没有想到 失去右腿的父亲刘严路的另一条右腿会从身体中长出来，从而使 他从丽水镇到达了上马店，他在具体的梦境或虚幻的梦境中没有 一次不看见父亲的形象，但从未有一次会看见父亲的右腿从身体 中长出来。因为父亲的形象一次次地出现是为了让他回忆父亲表 达出的故事，那些故事为之缭绕而出的箴语，当父亲伫立的身影 在刘继路眺望之中出现时，他以为那是一棵树，在马道上， 一棵 树经常变得像人形，而有时候一个人又变得像树形，这大约是两 者之间从自身开始相互吸引，又相互从融合又分离而出，旨在伫 立一种生命的形象。此刻，上马店的山坡上那个形象既像人又像一棵树，它给刘继路带来一种看得见的意象，即看得见的意象的 命运宛若树身摇曳又像人形一样涣散，将两者之间相互结合则象 征着——马帮道上的梦境由人或树身体现出来了既有梦又有现实 的精神。现在，那棵树看得出像人形来了，那棵树身呈现了人的 身躯，看见那副撑在地上的拐杖时刘继路看见了父亲的影子，看 见父亲伫立在上马店的山坡上时刘继路感受到震惊， 一种来自血 液的震惊，从那时开始，他似乎也看见了父亲刘严路在失去一条 腿之后又重新长出了一条腿。只有长出一条腿后父亲才可以从丽 水镇进人上马店地域，每个赶马人都深知只有拥有两条腿的人才 可以敢于从丽水镇出发，进人上马店，毫无疑问，父亲的右腿长 出来了，尽管那副拐杖已经无法离开父亲，但那条新的右腿无疑 是长出来了。迎着父亲焦灼的目光，迎着父亲既有木拐杖又有长 出来的那条只可以想象而不可以看见的右腿，刘继路牵着那匹 马，率领着漆黑的，缤纷中的马队来到了父亲身边。父亲的双眼 布满了许多言语，那是父亲一辈子无法表达出来的言语，它们类 似丽水镇的言语隐藏在丽水镇的青石板和铜钟、巨石瓮内部，它 们类似丽水镇之外的大千世界既有果实又有凋零之躯的内在世界 之中，父亲很少使用语言，而他的双眼却呈现出那些深邃的言 辞，父亲抚摸了一下刘继路的手臂，他的儿子安然无恙地归来 了，就站在他身边，这是让他无限欣慰的事之一；然而，他的目 光并没有长久地停留在儿子的脸上，是儿子身后的马队让他的目 光游移开去，他的目光游移到了那匹儿子身后的马背上，那块褐 黑色的毡子裹住的形体，他移动了一下拐杖，他大约已经在移动 之中嗅到了那种刺鼻的草药防腐剂的魔力的存在，同时也在这种 古老的魔力之中感受到了死亡，他揪开了毛毡的一角，他看见了 何向阳那变成枯黄色的脸和头颈，他当然明白，他什么事都明 白，马道上的任何劫难他都能心领神会，因为在马道上的赶马人 就是在经历劫难到达了道路的另一边，到达了另一个世界。然而，尽管如此，这一切毕竟还是来得太快了，他把自己的手伸出 去触摸到了何向阳脸上的桔红色草药，他看了看儿子，儿子挟带 着何向阳和他自己的马队，这马队在羊肠小道上像一条缤纷如云 的彩带，然而他能够想象出来18岁的赶马人刘继路已经成熟了。 那天晚上，刘继路抱着那块毛毡裹紧的何向阳，让他住进了上马 店，在上马店的楼上，刘继路把他抱在床上，旁边放上了一杯包 谷酒，放上了一盘火腿肉，因为刘继路记得在上马店，每次何向 阳都会要上一杯包谷酒和一盘火腿肉，他说，上马店的包谷酒有 酿制的独特秘密，要么是酒窖独特，要么是上马店的泉水甘甜， 要么是酿酒师的秘诀古老，总之，喝上一杯上马店的包谷酒，再 疲劳的身体一会儿就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再咀嚼着火腿肉，那 是腌肉是在上马店的灶灰中经过一年两载时光被盐和密封的气息 腌制出来的，它的香味可以使一个丧失食欲的人也会胃口大开。 刘继路相信，那杯包谷酒和那盘火腿肉会让何向阳在上马店的这 一夜过得很愉快，他给他敞开了窗，因为何向阳住马店时喜欢敞 开着窗户睡觉。刘继路住在何向阳旁边，也许是父亲在旁边的房 间里，18岁的刘继路似乎寻找到了依傍之物，他松弛地脱光衣 服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他抱着那床毛毡放在了马背上，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了那匹黑狼，因为一路上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 的事情，他竟然忘记了那匹黑狼，它到哪里去了，它会不会消 失，他环顾左右，他的内心突然变得温润起来，原来那匹黑狼就 在他旁边，它置身在马群之中，他走上前去，俯下身子抚摸了一 下黑狼的皮毛，他决定给黑狼一个名字：狼仔。他叫了一声，那 匹黑狼嚎叫了一下，他已经在很长时间没有听见那匹黑狼的嚎叫 之声了，这叫声虽然温和却惊动了上马店的所有人，他们从店里 奔跑而出叫着：“狼来了，狼来了”,但他们并没有想到那匹狼就 在刘继路旁边，刘继路正俯下身看着黑狼。当他们意识到那匹黑狼将被刘继路带回故乡时，刘继路和他的马队的影子已经从上马店消失了。刘继路旁边有他的狼仔，旁边有他的父亲的影子，他 牵着那匹马，马背上有一棵橙子树，它正在摇曳着回到它的故乡 丽水镇去。进入丽水镇的羊肠小道上，狼仔的存在让父亲刘严路 变得疑惑起来，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把一匹黑狼带回丽水镇， 然而，他也不明白那匹狼为什么失去了兽性，为什么不来袭击马 队和人，为什么与儿子刘继路交上了朋友?他走得很缓慢，儿子 想让他坐在马背上，但他固执得很，他想既使用拐杖也同时使用 从身体中长出的那条右腿走回到丽水镇去，在路上，他不时掀开 毛毡看一眼何向阳的眼睛，有时候他伸出手去，触摸到那种橙 色，然而，他从未产生过那样的想象，因为这想象只属于儿子刘 继路，在那马背上生长着一棵橙子树，他要把这棵橙子树栽在丽 水镇的山上，让他永永远远看见橙子树的颜色。这种想象使他看 见了丽水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