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岸上的病人
马队要在澜沧江峡谷之中作一次大的休整，在这里没有马店 没有驿站，有的只有空中飞翔的鹰和大峡谷的灼热。在这里，刘 继路的风寒病突然加剧了，他和何向阳不得不躺在澜沧江峡谷深 处的一座洞穴里，长久以来，刘继路一直以为何向阳的面颊之所 以变得那样枯槁，是因为旅程的疲惫，他根本就不知道在何向阳 的腹部已经长出了一只瘤，而且那只瘤的毒气已经沿着他的胸部 到处弥散。何向阳曾经把他的那只瘤称为一粒种子，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把那粒种子想象着已经发芽，已经结果，已经长成一棵 大树，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去想象会由此改变那只瘤给他带来的 劫难，确实，在某些片刻，他的身体被一棵树的绿叶所纷披着， 那些树叶犹如再一次荡漾而起他心中的歌谣，然而，美妙的时刻 那么短暂，现在，无论他怎样把那只毒瘤想象成一粒种子由发芽 到长成大树，他的身体都会有一种即将瓦解的感觉，难以抑制住 的疼痛，不是在某一个片刻袭击而来，而是始终在他身体中来回 穿行，所以，他躺在了那座洞穴深处，紧接着刘继路又躺在了他 身边。刘继路浑身颤栗， 一阵热一阵冷，而且吃任何东西即马上 呕吐，他趴在洞穴外的岩石上呕吐时感觉到自己从高空跃入了深 渊，他抬起头来想，是不是已经到了成为鹰口中之物，是不是已 经到了身体腐烂的时刻，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刹那间，他突然看见 了澜沧江岩石上升起的一座白房子，那是教堂，那是法国传教士 盖起的教堂，他们离开时，那座教堂才升起地基，他没有想到现 在房顶已经呈现在眼前，他想起了那个法国传教士给予他的友好 的微笑，这微笑使他从洞穴中爬了起来，他决定去会见那个传教 士，他不愿意躺在洞穴深处浑身哆嗦，他独自一人踉跄地走上了 一条有荆棘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他想起了法国传教士曾经到 澜沧江岸边的一座小村庄去为村民治病，也许那位神奇的法国传 教士药箱中的药可以为躺在洞穴中的何向阳治病，也许他的药可 以让自己浑身不哆嗦，当他走在荆棘之中时，听见后面传来声 音，他回头看去，又看见了那条黑狼，它紧跟在他五六米之外， 他禁不住再一次凝视着那匹狼，他现在开始明白了，这条黑狼是 不会轻易消失的，而且它之所以不会消失，是为了跟在他的影子 后面，命运中突然充满了荒谬的场景， 一匹黑狼竟然走进了刘继 路的世界，竟然从不袭击他，这让刘继路也不得不放弃了攻击它 的念头。澜沧江的峡谷，茂密的荆棘， 一匹黑狼的目光与刘继路的目光再一次交融在一起。刘继路的身体有好几次似乎被绊倒，他走得很缓慢，当他快要接近山顶时，他突然扑倒在荆棘丛中， 那匹黑狼窜了上来，它伸出了舌头，狼的舌头是粉红色，那细条 柔软的舌头突然舔着刘继路的手、足踝，狼一边舔着， 一边发出 低沉的嚅动声，那声音似乎在鼓励刘继路爬起来，在这个瞬间 里，刘继路突然伸出手去。他的手很烫，他的高烧不但没有下 降，反而上升了，然而，在那一瞬间，当他伸出灼热的手放在那 匹狼的身上时，慢慢产生了一种危险而亲切的交融关系。他好不 容易从荆棘丛中挺立起来，继续向山顶走去。在那个下午，他听 见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细密，仿佛从母亲肖花菊唱歌谣时 的嗓音中弥漫而出，仿佛是在祈祷。到了教堂门口，他看见几十 个男女胸前挂着十字架，坐在教堂的木凳上，多少年后他才知 道，那是澜沧江岸边的基督教徒，而镶嵌在石灰岩墙壁上的那幅 画像是圣母玛丽亚和圣子耶稣。而当时的他扑通一声就倒在了教 堂门口，当传教士把他搀扶到房间里躺在床上时，高热正在猛烈 地袭击着他，传教士给他服了一种药名为金鸡纳霜的片剂，很长 时间以后他醒来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看到了 洁白的石灰岩屋顶上的曙色光芒四射，他看到了自己躺在一张单 人床上，旁边坐着一个蓝眼睛高鼻梁的男人，他想起来了，这个 目光温和的男人就是法兰西传教士。是他救了自己，传教士告诉 他，他患了疟疾，这是一种传染病，他说应该给他的马帮弟兄们 服一次他药箱中的金鸡纳霜，这是他从法国带来的药，对治愈疟 疾很有作用，刘继路突然想起了躺在洞穴中的何向阳，他从床上 起来，只经过一夜，他似乎就已经奇迹般地康复了，那只药箱是 多么奇妙，刘继路感激地看着传教士，从传教士的卧房走出来， 门外已经来了几个澜沧江边的村民，他们已经到教堂做早祷去 了，刘继路对这个世界陌生极了，他来不及问传教士什么，因 为，澜沧江峡谷中的洞穴躺着何向阳，他已经变得心急如焚，他的脚步已经轻盈起来了，他来到了荆棘小路上，那匹黑狼又走了出来，连传教士都感到惊讶，刘继路为什么和那匹黑狼建立了朋 友般的关系。确实，这是一种关系，而法兰西的传教士同样与澜 沧江的峡谷产生了关系，他在山顶上建了教堂，他发展了他的基 督教教徒，当那些住在澜沧江岸上的村民进入山顶的教堂时，那 个法兰西的传教士与他们的关系同样让刘继路感到震惊，传教士 治愈好了他的病，现在，传教士背着药箱，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在 荆棘丛中穿越，也许是他已经习惯了在澜沧江的峡谷中布道，他 已经学会了在荆棘中开辟道路。刘继路带着传教士来到了那座洞 穴深处，此刻何向阳在疼痛之中已经度过了一夜，他的面容如 灰，当传教士走近他时，他看见了那只药箱，但他摇摇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那粒种子已经长成了大树，我知道那是一棵树 叶繁茂之树，它弥漫出的毒液已经进人了我的血液，内脏，因而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刘继路起初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后来听 他说到死时，刘继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能想象何向阳会死， 他现在希望传教士药箱中的药剂能够像治愈自己的身体一样迅速 地让何向阳康复。然而，这次，传教士没有给何向阳服金鸡纳霜 片剂，传教士的手伸进了何向阳的腹部，传教士的右手在他腹部 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然后将手收回放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说 了声阿门，刘继路感到传教士的目光浸透着一种淡淡的忧伤，这 是他在之前并没有看到的忧伤，他不知道这忧伤对何向阳来说意 味着什么，传教士从药箱中掏出了一小瓶白色药片递给何向阳说 让他在疼痛难忍的时刻吞服这些片剂，每次吞服一片，他对刘继 路说：“你们应该快一些赶路，尽快一些赶路……尽早回到你们 的故乡去…… ”刘继路把传教士送到上坡的路上，刘继路告诉传 教士他们的故乡在西去的一座雪山脚下，他希望有一天在那座小 镇看到传教士，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传教士，传教士也把自己 的法名告诉了刘继路，这个叫特拉格的法国传教士那天上午站在 澜沧江的荆棘丛中告诉刘继路：何向阳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去见上帝了。不过，那是天堂，任何人都会有一天被上帝召回去，所 以，他让刘继路缩短旅程，让何向阳回到故乡丽水镇后再让他去 见上帝。就这样，穿着长袍的传教士给刘继路留下一瓶金鸡纳霜 剂，让他给马帮兄弟们内服，那一刻，刘继路仔细地回味着传教 士特拉格的声音，上帝是谁他并不知道，但他听清楚了一些什么 东西，即隐藏在那些声音中的一些谜，即丽水镇的人们在面对日 神作祷告时阐述和祷告的一种寻找的目标，也许是那些声音使刘 继路得到了一种秘密的启示，他回转身去，那匹黑狼正站在他身 后，他知道他就要启程了，他要带着洞穴中的何向阳回到故乡丽 水镇去，他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特拉格的声音，所以，他决定一 刻也不耽误，他要把躺在洞穴中的何向阳放在马背上，带回故乡 去。由此，他感到了传教士治愈好了他的身体，是为了让他产生 的力量率领两支马队，率领病如膏肓的何向阳回到故乡。站在澜 沧江边眺望故乡丽水镇，看到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澜沧江大峡谷， 为此，18岁的刘继路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秘密的启示：人们之 所以离开故乡到远方去，是因为在离别故乡的时刻，在远离故乡 的日子，岁月把万物变幻，人们在这种无限的变幻之中，再一次 寻找到了回故乡之路，因为故乡之路是神秘之谜中通往心灵之口 诀的道路，那口诀犹如澜沧江上空灼热的云，只有在飘动之中才 存在。所以，18岁的刘继路看见了回故乡的秘诀，这句秘诀已 经催促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