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一匹狼
当形形色色的马翘起尾巴，那是因为何向阳一路上的歌谣激 起了它们的力量，而当歌谣落下时，马尾巴就会垂下，用疲惫的 尾翼摩娑着自己的两只足踝。两支马队在青藏高原上一起走过一 座又一座驿站，进入了西藏进入了印度。在目的地印度，他们作 了一次最大的交易，把来自中国的丝绸、虫草、雪茶、人参、天 麻、海棠果、铜器、蜡染土布交给了印度商人，尔后，他们呆在 印度的一座马店中睡了三天三夜，就从印度出发了，他们的马背 上驮着印度首饰，以及异域的布匹、药材，在国界上刘继路看到 了神秘的印度人蒙着头巾从身边擦身而过，然后他们就越出了边 界。经过漫长的跋涉，马队到了澜沧江岸边。现在，在澜沧江篝 火旁边，有两个病人，刘继路还没进入澜沧江时就在发烧，这似 乎是他18年来第一次感到头重脚轻，到了后来他不得不倚依着 一匹马的背前行，身体上难以抑制的高热使他在青藏高原中段的 一个岔道口停了下来，他脱去外衣，裸着上身在雪地上打滚，这 是赶马人降温的一种古老办法，是何向阳让他把外衣脱去的。当 何向阳把手放在他前额上时吓了一跳，何向阳说：“刘继路，你 的身体烫得就像火盆，我们丽水镇的赶马人经常患上这样的风寒 病，快脱衣服，快快用雪花冰冷你的身体，千万别让身体上的火 烧灼你的心。”果然有效，刘继路脱去衣服，把衣服抛在冰雪下 面，只有跑到山冈的高处才能有冰雪，为此他裸着上身跑啊跑，那是四千五百米的高度，在那里雪山永不溶化，刘继路躺了下 去，并在冰雪中滚动，冰雪融解着他身上的灼热，内心的火苗开 始冷却下来，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当他们再度前进后不久，他 意识到身体上的灼热又重新开始蔓延，他真想躺进一条冰凉的溪 水中去，然而，他却不能停留下来，他需要寻找要战胜自己的勇 气，因而他一次又一次地靠近何向阳，他靠近何向阳，是因为他 想听歌谣，那些歌谣似乎比在冰雪中滚动更让他的身心凉爽一 些，然而，这一次，他看见的何向阳正垂着头，他不住地用手顶 住自己的腹部，有时候他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被马帮的影子拖 着，他走上前去，他身上的高热似乎使何向阳意识到了他的存 在，何向阳说：“兄弟，我们歇一歇，我们只须再歇一站，就能 走到澜沧江岸上去了，我走不动了，我们大家歇一歇吧…… ”刘 继路坐在何向阳旁边，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察觉到了何向阳的衰 竭，不是疲惫，他第一次正视何向阳的面孔，发现这张面孔似乎 被一道道阴影遮住了，也许是强大的阴影把他脸遮住了，他的脸 颊显得那样瘦削，犹如从山冈上突然伸出来的一块石头，他的双 眼深陷，似乎有很长时间没睡觉了。他们刚一歇息，刘继路就看 见何向阳坐在一座土坑下面，刘继路走近他，看着何向阳枯槁的 面容，他的心抽搐着。何向阳是一个勇猛无比的赶马人，何向阳 的脸从未被阴影遮挡过，何向阳的面容从未呈现出枯槁，何向阳 从来不坐在一座土坑下面歇息。从某种意义上讲，何向阳这个名 字是同丽水镇的赶马历史紧密相连的，他既是刘继路的前辈，也 是他的挚友，现在，刘继路与何向阳所置身在那只土坑中，刘继 路身上灼热的气息使何向阳睁开了双眼，何向阳说： “刘继路， 我感觉到我快要进入一座土坑中去了…… ”,“你在说什么话，我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刘继路望着他们身下的那只土坑，他感到 害怕，然而他既害怕又懵懂：因为他的年岁，他的眼睛所看到的 更多时候是一条漫长之路，赶马人在一切失败和神秘的冒险生涯中绵延出的第一条道路，第二条道路，第三条道路以及无数条由 蟒群到猛虎到雪豹的交叉中的羊肠小道，基于这一切人生短促的 经验以及震撼人心的理想，他怎么会想清楚一只土坑的现实和它 在人生中的意义。所以，他的身体在抽搐， 一半是因为他的身体 快要燃烧而抽搐，另一半是因为他为刚才听见的何向阳所说出的 话而抽搐，他越是懵懂，越是加剧了这种抽搐，何向阳睁开了双 眼看着暮色中由金色变暗的山脉线，他张了唇，刘继路看到何向 阳的牙齿变黑了，而在过去何向阳留给他的印象是每当他启开唇 唱歌时就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即使他一支又一支的土烟丝冒 出的烟雾也无法熏黑他的牙齿，而现在何向阳的牙齿为什么突然 变黑呢?他坐在土坑中，何向阳的歌谣穿过了由金色变暗的色 彩：“马道啊，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我血肉中弯曲的也正是我 灵魂中弯曲的路，我的生命离不开这些弯曲也正是我血液离不开 的弯曲，也正是我灵魂离不开的弯曲…… ”,刘继路根本没有想 到这是丽水镇的赶马人唱出的最后歌谣，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坐在 这土坑上的何向阳已经看见了那弯曲中的终极之处，当歌谣升起 之时，狼来了。何向阳和刘继路都听见了狼嚎之声，他们太熟悉 这种狼嚎之声了，狼嚎声呼啸而来，使刘继路越出土坑，在他的 召唤下，在他们歇息之地迅速点燃了篝火，刘继路一直伫立在篝 火之外，在这样的时刻，如果不是为了驱逐狼群，他真不愿意看 到篝火，因为他体内已经是一盆炉火，只须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起 来，所以他背对着篝火，目光缓缓升起，在茫茫荒野上突然出现 了一匹狼，那是一匹全身漆黑之狼，为什么不是一群狼的出现而 是一匹狼的出现呢?不知道为什么，刘继路这一次并不想驱逐那 匹狼，而是想走近那匹全身漆黑的狼，他一点也不害怕那匹狼， 也许是因为那匹狼的孤独吸引了刘继路，那种孤独是看不见的， 惟有凭着在荒野上寻找生命而不是毁灭生活的那种希望才能在荒 野上感受到那匹狼的孤独，他走近那匹狼，而那匹狼既不向前也不后退，那匹狼不想袭击他，它的目光在刘继路看来并不凶残， 而且更多的是仁慈，这是为什么，刘继路为什么会在荒原上看见 一匹狼的孤独呢?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匹狼，凝视着一匹狼的目 光，他突然感觉到他周围站满了那些赶马徒弟，他们聚在他身 边，他听见了武器碰撞的响声，他大声吆喝道：“不准任何人前 去伤害那匹狼，听见了没有?”他的嗓音是沙哑的，他用尽了力 气才吆喝出了那句沙哑的嗓音，这是许久以来当他发着高烧时从 内心吆喝出来的最有激情的声音，这声音震撼住了马帮徒弟们手 中的武器，同时也震撼着他自己的耳朵，也许这吆喝之声同时也 震撼住了那匹狼，那匹黑色的狼的身体前移了一步，两步，三 步。当所有人都以为那匹狼会呼啸而来时，只有他深信，那匹狼 之所以走上前几步，是因为孤独。从那一刻开始，他灼热的身体 就经历着一匹狼被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独。那天晚上 他们就栖居在篝火旁，而那匹狼竟然也在他们之外的荒原帷幕之 下睡着了。他们在篝火旁又见到了曙色，当刘继路把双眼睁开 时，他又想到了那匹狼，他突然感到那匹狼已经消失了，在一个 无限寥廓的空间从此以后消失了，因为这种消失无处不在，在他 生命的经历中，那匹陪伴他度过少年时代的黑马驹在十三栏杆坡 上消失了； 一只会唱歌的鸟飞入他视野又消失了；父亲的那条右 腿在他看见的时候是穿越的速度，是可以把羊肠小道穿越的现 实，而父亲的那条右腿同样也消失了……世上的人和事的影子在 看见以后就会消失，这是他经历的时光让他掌握的真理。然而， 那匹黑色的狼却没有那么快就消失，它竟然就在眼前，在熄灭了 的篝火之外，在马匹旁边，在他们的身体之外，当他的目光看见 它时，那匹狼已经站了起来，它抖搂着身上的尘土，完成了自己 的睡眠。刘继路想，也许他们的马队一旦离开，开始走在路上之 后，那匹黑狼也许就会消失，它不可能不消失。所以，刘继路带着马队出发了，他看了看何向阳，他在那只土坑中似乎做了许多梦，那些梦交织在他的目光之中，那些梦境似乎又使他恢复了体 力，从他那张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也许他知道自己又从 一只土坑中爬了起来，也许他知道自己还不会死去，所以，内心 充满了安慰之感的何向阳的身体以及他那被阳光所遮住的面颊， 尽管瘦削，像刀片一样薄而冰冷，然而他却又走在了最前面。刘 继路刚开始时走在前面，后来慢慢地走在了后面，他过了很长时 间才回过头去，在这之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匹黑狼早 已消失了，那匹黑狼只在那个黑夜中存在过，也许它根本就没有 存在过，因为一匹黑狼绝不可能那么安详地守候在他们身边过 夜，它安详得连嚎叫之声也消失了，它像梦境那般温柔，这是不 可能的。所以，他现在要回过头去，他要证实自己对那匹黑狼的 否定，他要证实那匹黑狼已经消失的现实。在那个朦胧的早晨， 露水已经布满了路上的每一棵小草的身体，露水已经在小草的身 体上滑落，乳白色的光线和淡黄色的色彩交织生辉，那匹黑狼紧 跟在他们的马帮之后，在贴近他们的影子中不慌不忙地走着，这 到底为什么?刘继路寻找到的证据都失去了意义，这匹孤独的黑 狼竟然没有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