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腿畅想曲
在何时何地丽水镇就像四方街的那只巨石瓮一样罩住了刘严 路的生活。就连红灯笼似乎也变成了那只巨瓮罩住了他，他也不 知道从某个夜晚开始已经厌倦了去红灯笼看歌妓、舞妓的脸，看 她们的影子。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看不见长子刘继路归来的路， 在想象儿子带领的那支年轻的马队出现在古道上已经变成了他仅 有的生活，然而，这种生活只会使他感觉到心烦意乱，终于，二 儿子刘漫路出走了，这似乎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他早就借着日 光和暮色看清楚出了刘漫路那颗出走的野心，那颗肆恣横溢的野 心是从刘漫路的目光之中流露出来的，从很小的时候，刘严路就 在儿子的目光中领略到了他对丽水镇的叛离精神，儿子对四方街 的刘家商号，对四方街的交易生活，对赶马人的道路似乎从不感 兴趣，在他那颗稚气缭绕的内心世界中上升着丽水镇的边缘之 光，他似乎一直在寻找叛离的机会，终于，时机来了，有人目睹 他用一匹宅院中的马换了一只烟布口袋中的路线图，这是一个寻 找别的道路的儿子，他不想沿着丽水镇的赶马人所走出来的羊肠 小道去寻找世界，他宁愿相信一个陌生人在一只烟布口袋上绘制 的路线图，并且实现了自己出走的计划，他没有焦虑不安，当刘 严路知道这个现实之后，他只瞥了一眼刘漫路写下的留言，他早 就看透了儿子的野心，丽水镇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充满了自己 的野心，刘继路有他自己的野心，在重蹈丽水镇的赶马人的古道 上寻找他自己的道路，每个人的野心都呈现在他们的目光深处。
儿子出走了，女儿刘嫁女到南山坡去了，肖花菊告诉他，刘嫁女 是去南山坡把她的曾祖母接来同住，但他知道，刘嫁女是无法实 现肖花菊的愿望了，他从第一眼看见那位肖花菊的老祖母时就感觉到在那位老人身下长满了根须，那是南山坡的漫长根须，它把 那位会唱歌的老祖母纠缠在其中，使她的命运之根无法离开南山 坡，在带肖花菊离开时，他跟老祖母谈过一次话，他想把老祖母 一块带来，因为对肖花菊来说，老祖母是她惟一的亲人了，但老 祖母摇摇头坚决拒绝了并告诉刘严路说南山坡的根须已经纠缠了 她漫长的一生。他现在也想出走，在丽水镇住得已经乏味了，当 他满怀悲天悯人的感觉拎着一只简易行囊，拄着拐杖来到丽水镇 外时，他在许多条洒满阳光的羊肠小道上看见了一条通往养马场 的道路，每当他的马帮需要增添新的马时，他就会到养马场挑 马，选中了马再付银子，现在他眼前还出现了第二条羊肠小道， 那是丽水镇的赶马人通往上马店的惟一之路。他用拐杖撑住自己 的身体，他想起了刘继路和何向阳的马队，他产生了去上马店的 想法，他想在上马店的坡道上望着两支马队合拢又分开的场景， 于是，他放弃了去养马场的计划，选择了去上马店。现在他还得 回趟家，他得带上一匹马，带上赶马人的武器出发，当他回到宅 院时，腊梅染过的土布呈黄色，蓝色，红色横跨在宅院的晒衣绳 上，看不见宅院中的人影，那些土布显现出一种世俗的力量，这 正是刘严路回家取武器的时机，他上了楼，带走了跟随他马帮生 涯的全部武器，然后他力图将拐杖落地的声音变轻，他从一匹匹 环绕在麻绳上的土布上隐去，没有人看见他在那天上午带走了武 器，也没有人看见他佩带武器出门，因为他把全部武器藏在外衣 的里层，因为他决意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这样他才 能实现自己的计划，到上马店去，否则，他知道，如果刘宅中的 两个女人知道他的去向，定会纠缠不休，他还知道，两个女人都 用不同的方法纠缠他，也许那就是爱，爱就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 人的纠缠方式，他体验够了这种纠缠，所以他从不把自已的想法 告诉给两个女人，他在她们之间支起了栅栏，他不想让她们看见 他内心的活动，由此，他变得漠然，他从不与两个宅子里的女人交流自己的思想，就这样他承担着孤独，从他看见自己失去右腿 的那一刹那，他已经不是赶马人了，是那条不翼而飞的右腿剥夺 了他做一个赶马人的权利，但他知道通往上马店的路有多曲折， 他到马厩中牵走了一匹马，马信问他到哪里去，他没说要用马干 什么，马信迷糊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从马厩的小巷中消失了。由于 他的木拐杖从未在羊肠小道落下升起的原因，他的脚步变得缓慢 起来，由于那条赶马人走过的羊肠小道到处是马蹄印所留下的凹 凸处，所以，手中的木拐杖有时落在凹凸处，有时又落在自己的 影子中；由于右腿不翼而飞了，而那根拐杖并没有经历过赶马人 的羊肠小道，所以，这次道路变得如此地艰涩，他不得不走一路 停一停。每当这时，他就想着自己的那条右腿，它存在时，他并 没有珍惜和留恋那条右腿给予他的力量，当那条右腿附在他身体 之时，那条右腿只不过是他奔跑的工具，只不过是他前行的影 子，只不过是他路途中的一种速度而已。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午 后，丽水镇的马队进入了一片林区，除了留下几个人驻守营地之 外，大家分头去寻找猎物，他发现了一群野兔，因为他的脚步声 已经惊动了那群灵敏的野兔，当那群野兔奔跑起来时，他的右腿 和左腿开始了前后左右的剧烈奔跑，他有一个目的， 一定要追踪 到那群野兔，并且直抵它们的老巢，他知道，野兔在有猎物猛烈 追赶之后只可能奔往它们的巢穴。追赶到野兔捕捉它们对他来说 并不重要，最为最要的是奔跑所显示出的力量。现在一切都不同 了。
当刘严路在他自己的现实之中把手中的木拐杖当作右腿时， 他身上的右腿重新长了出来。这是他在现实的左右之中寻找到的 希望，那就是让他的木拐杖取代他那不翼而飞的右腿。现在，他 已经长出了一条右腿，在他心灵中他的右腿不是找了回来，而是 从身体上重新长了出来。所以，他的伤感突然变得像脚下的岩石 小道一样坚硬，他在那天午夜抵达了上马店，马店老板被他的敲门声所惊醒，当店老板看见撑着木拐杖的刘严路站在夜色之中 时，他脸上的震惊意味着刘严路确实已经长出了一条右腿。那是 真的，在谁也不相信失去了右腿的赶马人会撑着木拐杖走到上马 店时，谁都相信昔日的赶马人刘严路那条不翼而飞的右腿失去之 后又长出了他的右腿，所以他才沿着金沙江的岩石小道，沿着异 常诡异迷离的人间小道走到了上马店来。对于刘严路来说，他创 造了奇迹，他可以在深不可测的梦乡之中等待丽水镇的两支马队 合拢的场景出现在上马店了。因而，那天晚上，他睡了一个好 觉，直到曙色中映现出了上马店的客房，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 开了丽水镇。等待就像让自己的右腿从身体中重新长出来那样漫 长而艰涩，然而，他已经是一个等待者，他已经撑着拐杖让自己 的影子投在上马店的石阶上，伫立在这里，可以仰起头来穿破层 层山峦看见赶马人经过的小道，还可以看见昔日的故事，它们会 让赶马人刘严路越过山峦的边缘，进入十三栏杆坡的巨蟒之中 去，那正是他一生中最为失败的一个瞬间，那正是他的右腿不翼 而飞的时辰，那个时辰包罗了他觉得眩晕，欲哭无声的秘密；然 而，就在这时，在他等待的分分秒秒中却发生了奇迹，上马店的 每个人都知道刘严路又长出了一条右腿，所以他才可以站在上马 店的阶梯上，眺望着远方，眺望着十三栏杆坡上的巨蟒，眺望着 包罗万象的日升又日落的面貌，是的，他肯定又长出了右腿，是 活着的力量让他长出了右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