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寻找曾祖母的歌谣之乡
刘嫁女也弄不清楚那天早晨醒来，也就是刘漫路小哥哥出走 后的第三天，她为什么产生一种想奔往南山坡的强烈念头，她想 去看看曾祖母所吟唱歌谣的那座山坡，她想看看那位无所不在的 曾祖母，让刘嫁女洋溢着想象力，当她想把这想象力变成现实 时，她找到了母亲，母亲肖花菊当时正干什么，她正把手里的包 谷粒撒进鸡巢里，那是后宅院中的一间宽敞的房子，它如今变成 了鸡巢，她站在母亲肖花菊面前说：“母亲，我想到南山坡去一趟，我想去看看曾祖母……她也许很老了…… ”,母亲的双眼突 然变得很明亮，似乎在刘嫁女给她带来的这种意境之中全身心地 融入了南山坡，那是她的故乡，是她与老祖母相依为命的地方， 她突然说：“我的女儿，如果你能上南山坡，把我们的曾祖母接 来，让她到丽水镇来居住，让她与我们一道生活，那么，也许我 们每天都能够听见她吟唱的歌谣了…… ”刘嫁女答应母亲到南山 坡以后就把曾祖母用马驮来，她出发了。这件事情只有母亲肖花 菊一个人知道，母亲肖花菊把她领到丽水镇的雪山顶上，给她指 出了一条通往南山坡的小路，那真是一个五彩缤纷的时刻呀，当 母亲肖花菊的手指伸向明朗的阳光中时，母亲的心似乎是透明 的，它融人了栽植着南山坡的歌谣又将歌谣飘荡而起的母亲肖花 菊的内心世界。就这样，14岁的少女刘嫁女就像6岁那年一样 在绚丽繁复的世界中，在母亲分娩的声音引导下寻找到了那把剪 刀，从而使小弟弟来到了人世间，此刻，刘嫁女在这次引导之中 牵着马告别了母亲肖花菊，她要像母亲一样全身心地融人进南山 坡的曾祖母所歌吟的路上去。她牵着马，全然没有恐惧和迷蒙， 她觉得那条道路就像母亲的手指一样透明，傍晚，她到了一家路 上的马店过夜，在深不可测的马店中她早早就掩上门，裹紧被子 做梦，第二天凌晨，她又牵着白马离开了马店，母亲把手伸进阳 光之中，让手指变得透明起来时曾告诉她，经过了一座马店，之 后寻找一条小路，那小路是弯曲的，肯定像蛇的身体一样弯曲向 前，如果寻找到这样一条小路，那么你就寻找到了通往南山坡的 小路，记住现在已经进入秋天了，除了小路弯曲之外，那路上落 满了树叶，松针叶，脚走在上面像走在棉花上一样，如果是这样 你离南山坡的曾祖母就已经很近了。是的，她现在就寻找到了像 母亲述说的一模一样的道路，在这寂寞无边的林中世界，看不见 人影，也听不见别的脚步之声，只有风吹秋叶的声音，只有落叶 滑在弯曲小路上的声音，她就这样走入通往南山坡的小路，那落叶呈现出金色，红色，褐色，惟一没有的是绿色……她在凝滞的 秋色中走了大半天， 一座山坡出现在眼前，她知道这就是南山 坡，这就是母亲肖花菊的故乡南山坡了。她看见了一个老人，那 老人已经很老了，她看见那个老人时就感觉到这个坐在山坡上被 秋风吹拂着，享受秋日阳光的老人无疑是世界上，是刘嫁女在这 个世界上看见过的最老的老人。她的第一感觉无疑就是老，就像 丽水镇的那座最古老的大宅院，它已经被废弃，里面的老人已经 在那场瘟疫中死去，那两个老人没有子嗣，所以那座老房子经常 闹鬼，传说之中，在那座挂满蜘蛛网的老房子中，到了夜里经常 有人走动，有一男一女的声音，由于无人居住，满屋子的黑蜘蛛 就自由自在地穿行着编织它们的世界，所以无人敢推开大门走进 宅院之中去，不过，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到老宅院里的蜘蛛 味，有些人甚至会从风中嗅到鬼味……现在，刘嫁女看见了她看 见过的世界上最老的老人，老人的身体就像一朵阳光和一片月光 一样投在了南山坡的坡上，那个老人正晒着秋日，正被秋风吹拂 着，刘嫁女当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最老的老人，竟然就 是自己寻找的曾祖母，当时，她只是被这个老人吸引了，她想起 了自己的曾祖母，当她迷惑地想象着自己曾祖母的形象时，她突 然听见了吟唱之声，那歌声并没有从很远的地方而来，那歌声就 从那个老人睡思昏沉的嘴里发出来：“树叶往下落，就到了秋天， 走在路上的人啊，路开始弯了起来，弯曲像弦弓，在弦弓下走夜 路的人啊，我的女儿，我的亲人，你走到了拐弯外，你已回不 来…… ”这难道就是曾祖母，刘嫁女就在好几片树叶落在那个老 人身上时，走近了老人，并且无可争辩地确认出这就是那个唱歌 谣的曾祖母。把时间的流逝显露出来的南山坡上， 一个做曾祖母 的老人的身边来了一个14岁的少女，这似乎也是命运的安排， 少女发现了南山坡的面貌：四处都是落叶，除了落叶吹拂而来之 外，山坡上是已经成熟的荞子粒和植物果茎挂在树梢，瓦房中升起的炊烟，证明南山坡上的人们正在耗尽日常生活的白昼和黑 夜。少女发现南山坡的面貌之时也是她寻找到曾祖母的灵魂的时 刻：在有火塘的地方，也是曾祖母的栖居之处，母亲肖花菊离开 之后，那座土坯房突然空了，来了许多候鸟在屋檐上筑巢，老祖 母接纳了几十种颜色的候鸟在自己的世界周围繁衍生息，这可以 让她编织南山坡上近乎眩晕的世界，无论是飞动之鸟还是行走之 人都被曾祖母编织出了歌谣。因为曾祖母老了，曾祖母面对14 岁的刘嫁女的存在时，终于从14岁的刘嫁女那乌黑的发辫，那 粉色的两腮，那鲜红的嘴唇，那光滑的肌肤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 衰老，在刘嫁女越过一道南山坡的沟壑时，她却在绕很多弯道， 这一切都证明了她的衰老，在刘嫁女张开嘴唇唱歌时，曾祖母看 见了刘嫁女两排糯米牙，南山坡的人把洁白整齐的牙齿称为糯米 牙，在南山坡有一句箴言，当牙齿包不住声音时，人就进入了萎 顿期，也就是摸到死亡枕头的时期，所有这一切都证明自已离死 亡越来越近了。由此，曾祖母决定在与刘嫁女日夜相伴的日子， 珍惜竹杆上一点点朝瓦房偏移的时间，珍惜火塘边由红变蓝的时 光，珍惜看得见刘嫁女两排启开的糯米牙的时光，珍惜听得清楚 小鸟啼鸣和刘嫁女的声音的时辰，她要把自己内心收藏箱正在编 织的每一首歌谣唱给刘嫁女听见，她要让刘嫁女铭记那些歌谣， 因为在曾祖母看来，她活了九十多岁，她才推测和证实了在她用 生命和时光所编织吟唱的歌谣之中有着她经历一辈子所感受到的 真理。她意识到了自己活在南山坡是为了编织出既有南山坡的花 纹又有南山坡的斑点；既有南山坡的混沌初开又有南山坡的彩虹 满天；既有南山坡的生生不息，也有南山坡的不眠状态的世界， 现在，她感受到了自己无法抑制的睡思，她意识到那只死亡中的 枕头早就在等候自己了。因此，她决心把盘踞在心头的那一首首 歌谣唱出来，让14岁的刘嫁女带到她的命运之中去，带到丽水 镇去。刘嫁女在这样的情况下忘却了母亲的嘱咐，把曾祖母带回到丽水镇去，她甚至忘记了回家的路，从夜与昼的循序渐进之 中，她开始用耳朵用心灵聆听并铭刻曾祖母所唱过的每一首歌 谣。这样光线由暗变明亮，再由明亮变暗，那是曾祖母唱出的最 后一曲歌谣：“黑暗啊，已追循我的影子，尽管花会又开花会结 果，我的影子却不会再次开花结果，这命运的意图我早已领会， 并镌刻在我躯体，变成了你眼前的花纹，我呈现出我躯体的花纹 时，也正是我变成土和石头的时刻 …… ”曾祖母唱完了这首歌 谣，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她是坐在南山坡的一棵葵花树下唱完歌 谣的，刘嫁女的手触到了曾祖母的身体由温热变冰冷，逐渐地， 随同夕阳落下又升起，在刘嫁女的面前出现了南山坡的尘埃，那 尘埃被风扬起了又落下，还同时出现了南山坡的一只石瓮，它就 那样罩住了曾祖母的躯体，就像歌谣中所吟唱的那样， 一道道隐 秘的花纹在那天上午从那只石瓮中呈现出来，然后再也看不见曾 祖母的躯体了。当刘嫁女感觉到南山坡的老幼妇女，男人围在那 只大石瓮旁边时，她知道曾祖母的歌谣已经在南山坡的人们心里 扎下了根，他们目送着她，把她的灵魂送到那些花纹之中去。在 这样的时刻，刘嫁女回忆了一番内心收藏的歌谣，她记不清楚到 底有多少首歌谣已在她心里铭刻下来，她领悟到了南山坡上的女 祭司在宣布曾祖母的葬礼时所说过的一句话：“她去了，随同她 编织的九十多年的明亮和暗淡的时辰远离我们而去了，她已合上 了双眼，我们看到了她合上双眼后把时间变成了晶莹之后离我们 而去了”,刘嫁女牵着那匹白马离开了南山坡时，她已经把曾祖 母留传给她的歌谣融人了自己的命运之中去。她重又觅到了那条 弯曲的小路，在路上她第一次吟唱出曾祖母唱过的那首歌谣： “我的绣花枕头呀，里面有线有珠子，我的路程呀刚刚开始；绣 花枕头是我黑夜的伴，而我的路程呀是我白昼的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