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跑马坪
只有一个人在刘漫路出走的那一刻突然惊醒了,她就是14 岁的刘嫁女。让她从梦中惊醒的不是刘漫路赤脚下楼时的声音, 而是她的梦乡;她在丽水镇的跑马坪上奔驰着,跑马坪在丽水镇 的雪山顶上,在雪山顶上,绵延在丘陵深处的那块圆形的坪地是 牧场,而绵延在雪山顶上的那块峡谷似的长方形坪地是丽水镇的 跑马坪,在牧场和跑马坪之间,14岁的刘嫁女突然醒来了,她 私自辍学的重大原因就是她的生命中出现了跑马坪,那块峡谷般 深长的坪地上既有松散的潮湿的红色尘埃,旁边也有坚实的岩石 矗立,她在跑马坪上发现了自己命运的根须,每个人都会在偶然 中发现自己命运的过去以及未来,少女刘嫁女并没有像父亲所命 名的名字一样,效仿着丽水镇的女孩子寻找远嫁他乡的天堂世 界,她生命中所经历的第一次阵痛是她在6岁那年为母亲生下的 小弟弟剪断了脐带,直到如今,她仍然浑身颤抖,她6岁那一年 就深人到地狱之火的炙烤和天堂之光的映照之下,当她握着剪刀 时,她第一次感受到剪刀下的那根脐带断了, 一个小生命离开了母亲。那把剪刀被她藏了起来,是因为母亲给她唱过一首南山坡 的歌谣,那是母亲分娩后的一个下午,母亲无意中看见了那把剪 刀,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变得百感交集,她唱道:“十里八里的弯 道离不开老剪刀,生锈的老剪刀啊剪断了疼病的滋味剪断了纷扰 的布匹,剪断了狂暴中的窗棂,剪啊剪…… ”这首歌谣是母亲从 南山坡带来的,也是她从未看见过的曾祖母唱的歌谣,那位坐在 南山坡的曾祖母会唱世间万物的歌谣,会在歌谣中挣断绳索,会 在歌谣之中唱出红色的老虎的故乡,她在梦乡中奔跑着,突然看 见了她的曾祖母站在门外敲门,她被这声音惊醒了,她听见了一 种赤脚落在楼梯上的声音,她敞开木窗,她看见了刘漫路的影 子,她赤着脚也下了楼,她在刘漫路的影子后面就像幽灵一样跟 着他,她看见了小哥哥从马厩中牵出了一匹马,在夜色之中,那 匹马犹如深黑色的幻象,小哥哥把行囊抛在马驮上,小哥哥穿上 了布鞋,小哥哥牵着马就在丽水镇的小巷中始终不渝地穿行,刘 嫁女的心慌乱地跳动着,她既不想让小哥哥感受到她的存在,也 不想放弃追踪小哥哥的好奇心。转眼之间,小哥哥就已经来到了 郊外,在一棵漆黑的树下还有另一个人,她感觉那个人好像是周 翔,那是小哥哥的同窗,他们俩人各自牵着一匹马,难道他们想 去雪山顶上的牧场上去吗?可眼前的那条路并不是通往牧场的小 路啊,她环顾着四周,在曙色上升之中,两匹马和两个男孩突然 朝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她迷惑着,被这个凌晨的情景弄得不知 所措,就在她的迷惑上升在红色的曙色之中时,她突然看不见小 哥哥他们的影子了。她告诫自己,也许小哥哥他们寻找到了羊肠 小道那边的牧场,她知道小哥哥喜欢到牧场上去溜马,她还知道 小哥哥不喜欢重蹈父亲和大哥哥的赶马之路。所以,她是惟一证 实小哥哥刘漫路出走的目击者,当她回到家的那天早晨,宅院中 的现实照常清晰,谁也不会介意在朦胧夜色中已经出走的刘漫 路,面对这明朗,清晰的宅子里的现实,14岁的刘嫁女想奔跑到雪山顶上的跑马坪上去溜马,就在这时,马馆来了,他走进刘 家宅院是来报告马厩中少了一匹黑马,数来数去就是不见了一匹 黑马,另一匹马被刘漫路几天前牵走了,他刚听四方街的人说, 刘漫路把那匹马牵到四方街上去作了一场交易,他把一匹马交给 了一个商人,然后从他手中得到了一只烟布口袋,传话的人弄不 清楚刘漫路为什么要用一匹马换一只陈旧的烟布口袋。马信猜想 刘漫路肯定又从马厩中牵走了那匹黑马……所有人都看着马馆, 腊梅婶子的织布机声也突然停机了,母亲肖花菊听着马馆的声 音,不知所措,刘嫁女突然站在他们中间平静地说:“不错,小 哥哥牵走了那匹黑马,他和周翔走了,他们已经走了,走到你们 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 ” “走了,他能走到哪里去,你看见 了……他决不会走远,他也许和周翔到牧场上去了…… ”“不, 我看见他们时,他们并没有走在去牧场的那条路上……我想,他 们不会回来了,他们走到我们无法看见他们的路上去了…… ”刘 嫁女说完跑上楼去了。母亲和腊梅面面相觑,刘嫁女手里拿出一 张墨纸走出来了,她站在她们中间,开始读那封信,然后她把信 交给母亲说:“走了,我说过,他们已经走远了,就让他们走好 了,腊梅婶子去织布,母亲去管快要生仔的母猪,就让小哥哥走 好了,我知道,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她说完似乎已经重新进 入了刘家宅院中那清晰、明朗的现实生活之中,她来到后宅院中 牵走了那匹让她在跑马坪奔驰起来的白马,那匹像她一样14岁 的白马,她要抵达她的现实之中去,她知道这样的好时光多么的 短暂,凭着在丽水镇成长的时光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跑马 坪给予她的自由时光已经不多了,凭着她6岁时用剪刀剪断小弟 弟缠绕的脐带的那种经历,她预感到丽水镇赐以她的跑马坪将在 不久之后将变为她驰骋千里之遥的起点。所以,她要把母亲肖花 菊和腊梅置入刘家宅院中清晰、明朗的现实生活之中去,在这点 上,她得感谢母亲肖花菊经常吟唱的那首歌谣,母亲的每一首歌谣都来自曾祖母,当母亲唱起歌谣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讲起母 亲过去生活过的那座南山坡,简言之,南山坡就是缭绕在母亲肖 花菊的歌谣,南山坡就是曾祖母生活的地方,那首歌谣就像明快 的植物生长在母亲吟唱的那个上午,会将逐渐暗淡的丽水镇变成 一只石榴的色彩,那首歌谣这样唱道:“随处飞舞的花瓣啊,哪 一朵开的结出了果实,哪一只果实是石榴,哪一只果实是苹果, 哪一只苹果由绿变红,由红变黄,远方的花瓣啊,飘进我们琥珀 色的命运中来了,飘到我们的手上来了…… ”这首优美的歌谣在 刘家宅院中被母亲吟唱出声时,通常是生活平静的时辰,通常是 刘嫁女在成长的丽水镇的小巷道中迷离而朦胧地进入少女期的时 刻,那首歌谣使她的形体在变幻,当她牵着白马,那是她在马厩 中挑选的马,那是一匹承担她青春期的想象力的马,它准确而又 贴切地靠近了她的身体,陪她的影子在跑马坪上溜马,陪同她的 历史进入了14岁。现在,她牵着那根绳子,这是她亲手编织的 绳子,它既柔软又具有韧性,可以让她捕捉到跑马坪上转瞬即逝 的一切景象。她又一次来到了跑马坪,世上的人儿似乎把跑马坪 所遗忘了,所以她就拥有了峡谷似深长的一座葱绿的跑马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