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制在一只烟袋上的道路
少年期的刘漫路一直在孕育自己命运之中的一个事件,那就 是在模糊的四方街的陌生人流中寻找到可以解答他前程的那个 人。这个人必须告诉他一条通往省城的路,必须为他绘制好一张 路线图。多少年来,他和周翔一直在四方街的陌生人流中寻找着 一个人, 一个语言陌生的人, 一个去过省城的人,当他们急切地 在四方街上的土著语和汉语之间听到一个能够给他们的期待带来 幻想的声音,那个声音发生在一匹匹丝绸的交易之中,那是丽水 镇最为热闹的时刻,也是四方街的交易生活进入神秘的灵感之乡 的时刻,两个少年在四方街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 是从一匹匹丝绸中发出来,其实,那个发出声音的男人正坐在高 高堆集的丝绸上,他正讲述他的丝绸从哪里来,经过中的一座城 市吸引了两个少年,那就是他们的少年期所等待的声音,为此他 们走上前去,刘漫路说:“大叔,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从丽水镇如 何进入省城,那么,我可以送你一匹丽水镇的马。”那个四十多 岁的商人听到这话惊讶地说:“后生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 道你想去省城吗?那可是一条复杂的道路,如果你真想走的话, 我可以给你绘制一张路线图…… ”刘漫路的眼睛亮了,当那个男 人掏出自己的烟袋时也掏出了一根木炭笔,那是他做账时用的 笔, 一根在火塘边篝火旁无处不在的木炭笔被他利用起来之后, 他已经开始在那只烟袋上绘图,而此刻,刘漫路让周翔守候着那个商人,他自己奔往马厩,他准备去马厩中牵一匹马,那些马是 丽水镇的财产,是所有赶马人和商人命运中的财富,因为丽水镇 的马经历过雪山顶上的牧场训练,它们品质高贵,经受得住从雪 山到峡谷的考验,所以,刘漫路知道,那匹马一定能换绘制在那 只烟袋中的路线图。为此,他溜进了刘家马厩,通常,这正是马 官喂马饲料的时刻,但那个马馆去买草饲料了,马厩中的马啸之 声使刘漫路牵到了一匹马,他给那匹马系上了套头,当他牵住马 绳出门时正碰着马馆担着青草回来,刘漫路对马信说:“马叔啊, 我要带这匹马去走一走…… ”马馆姓马,刘漫路就称他为马叔, 壮子不做马馆了,壮子已经跟随刘继路做赶马人去了,马馆说: “去吧,去吧,下午你要把马送回来。”刘漫路牵着那匹丽水镇的 马来到了四方街时,那个做丝绸生意的商人已经在烟袋上绘制好 了通往省城的路线图,就这样,他们之间的交易成功了。刘漫路 把那匹马交给了商人,那个商人也就把那只烟袋交给了刘漫路, 在这个令人心跳的时刻,刘漫路揣着那只烟袋和少年周翔穿越了 四方街杂乱的交易之声,穿越了笼罩他们命运的小巷,然后到达 了丽水镇外的南冈,很长时间以来,这片飞越着一群又一群云雀 的南冈是他们蓄谋未来的地方,他们在穿越出丽水镇的每条小巷 之后来到南冈的草地上,置换着未来的命运,他们已经想清楚了 自己的命运,对他们而言,他们对丽水镇来来往往的赶马人的命 运丝毫不感兴趣,他们也不想从事父辈和兄长们的事业,在丽水 镇做一个赶马人,由此来传授父辈经商的时间和空间的秘密。他 们决意想从丽水镇出走,所以,坐在南冈上可以看见许多赶马的 羊肠小道,看见那些像绳索一样的道路,他们似乎已经开始由此 编织出自己的道路,此刻,他们坐在南冈山的草地上,掏出了那 只绘满小路和地名的路线图,刘漫路和周翔都已经意识到他们已 寻找到离开丽水镇的时刻,为此两个人开始设计从丽水镇出发的 时间,以及为这次出发而准备的马匹,他们必须每人带着一匹马出门,那只烟袋中绘制的路线图上充满了像蛇一样蜷曲和扭动的 小路,在那只烟袋中绘制的路线图上还充满了迷蒙旅途的阴影, 他们必须为这次出发准备两匹马和盘缠费用以蓄谋了许久而通过 路线来实现的那种勇气。当夕阳西下时,也正是他们的决心和蓄 谋委诸现实的时刻,他们准备在三天后的凌晨从丽水镇出发。当 他们的身体伫立在南冈坡上往下移动时,他们奔跑起来,因为, 在三天时间里,他们除了准备马匹和盘缠费之外,还要准备好出 走前的力量。当他们的身影从重叠在丽水镇的影子中分开时,两 人已经约定了三天后牵着各自的马带着出走的行囊站在丽水镇外 的那棵歪脖子树下等待。从那一刻开始,刘漫路就在想自己的母 亲肖花菊,他不知道怎样面对母亲宣布他即将离家出走的计划, 在他胼手胝足的宅院之中,今天仍然回荡着腊梅婶子的织布机 声,他对腊梅婶子的感情源自她亲手织出并缝制的土布衣服,当 腊梅婶子站在阳光下让他试穿衣服时,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 她,因为除了母亲之外,他还没有从其他女人身上感受到关怀备 至的目光,他从试衣的那一刻开始就意识到宅院中织布的女人是 另一个亲人,他穿上了腊梅送给他的新衣服之后,无疑感受到了 一种亲情和温暖。现在,腊梅依然坐在织布机前,尽管夕阳已经 罩住了那台织布机,尽管夕阳之中腊梅已经织了好几尺土布,那 些土布从织布机中落在石板上,他进宅予后叫了声腊梅婶;而他 的母亲已经在火塘边烤熟了土豆饼,那些土豆在洗干净泥土之后 倒进一只春碓,从孩提时代起,刘漫路就经常听见激起过岁月的 一只春碓。它浅搁在后院的一口废弃的水井旁边,母亲肖花菊在 春碓中捣碎土豆,捣碎大米、苞谷,给他们做锅贴土豆饼,锅贴 葱花米饼,锅贴茴香苞谷饼,那真是一种其乐无穷的香味啊,每 当刘漫路嗅到这种香味就会冲到火塘边。今晚,母亲已经做好了 锅贴土豆饼,搅好了油茶……刘漫路站在母亲身边,他突然意识 到不能将真实的情况告诉母亲,因为在母亲的目光之中他感受到了安详,他不想让母亲突然失去那种恬静安详的目光。刘漫路同 全家人坐在火塘边用着晚餐时,像以往一样,父亲一声不吭,而 母亲和腊梅婶又在开始越过丽水镇的小巷,又追踪刘继路的那支 赶马队伍,她们用女人的牵念之情思忖着那条马道上有可能出现 的危机四伏,有可能出现的天气变幻中的风暴,当她们思忖完之 后又会祈祷般地说出让路上的刘继路安然无恙的话语。有一点刘 漫路是越来越肯定了,父亲刘严路原来就沉默寡语,如今变得更 加沉默寡语了,是那条失去的右腿让父亲脸上失去了笑容。在这 样的情况下,刘漫路更加坚定了悄然出走的计划。现在,他从床 板下取出一只小木箱,这是他的存钱罐,这只被父亲废弃在楼下 储存室里的小木箱,刘漫路从储存室里看见这只小木箱时,双眼 就开始变得明亮了,在一个蓄谋自己出走道路的日子里,他一次 又一次地把母亲给他的零花钱放进木箱里,从那一刻开始,他就 为自己出走的道路准备了盘缠费用。现在,他从床板下取出那只 小木箱,打开箱子,他开始一枚又一枚地数着那些银币,然后把 它装进一只布口袋里,就这样他开始一件又一件地准备离家出走 的行囊了。在那三天里,他把那只烟袋上的路程看了又看,在他 心中似乎已经环绕了那烟袋上的路线图,每一个驿站,每一条河 流都似乎已经牢记在心里了,但他仍然把那只烟袋藏在最隐秘的 地方。蓄谋已久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来到了马宅中,马信看见 他就问她为什么还不将那天牵走的马牵回到马宅,他撒谎说他把 那匹马关在刘家宅子的马厩之中,他一边说话一边瞅着马宅中的 马,骨架高大的马几乎已经被刘继路的马队带走了,剩下的马都 是100多匹杂种马之外的马,尽管如此,它们对于刘漫路来说仍 然生机蓬勃,它们就是道路,他瞅好了第三天早晨带走的那匹 马,那是一匹黑马,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匹黑马,他突然醒 悟:这个世界上不会无缘无故地让自己投身于马帮世家,从自己 脚一落地就听见了马蹄声,从自己嗅见味道的那一天就嗅到了马厩中的马粪味道,从自己开始走路时就看见马驮着货物从小巷出 入,从自己跑起来时就贴着马的影子奔跑。他注定要将自己的命 运同那匹黑马在一起前行,因此,他已看见自己的影子连同黑马 的影子寻找到自己灵魂的那条道路,如今,那只烟布口袋一刻也 没有脱离过他的身体,那只烟布口袋藏在他的布衣口袋之中,难 道腊梅婶给他缝衣服时就幻想到了有那么一天他要拥有一只隐秘 的口袋,他要利用那只口袋藏好另一只烟布口袋,在腊梅婶子为 他缝在衣服内层的那只口袋,在之前似乎并没有其他用途,在此 之前,他几乎想剪掉那只口袋,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 他充满激情的心灵正渗透进那只烟布口袋之中,让心灵在烟布口 袋的道路上奔驰,尽管那道路分岔出去,有峡谷上的荆棘,有洞 穴中的果鳞,有驿站中的盗贼,有轻若蝉翼的陌生之乡的呼吸之 声……但他仍然用腊梅婶子缝的那只口袋藏好了那只烟布口袋的 路线图。现在,已经进入了两天后的晚上,坐在火塘边用餐时, 他有些心神不定,他觉得人生真是荒谬无边啊,今晚他还坐在自 家的火塘边用餐,明天他已经随同云雀一样的翅膀飞到路上去 了,他之所以心神不定是因为云雀飞得那么轻盈,而他飞得那么 沉重,为什么在离别前夕会心情沉重呢,他寻找到了原因,那是 因为他的身体还留在此地,在他的亲人们旁边,他禁不住悄然地 看着他的父亲刘严路,父亲的那颗心啊似乎也不在丽水镇,不在 火塘边,那么,父亲的那颗心在哪里呢?他又悄然地看着他的母 亲肖花菊,母亲的手搅动着油茶罐,每当这一刻,她总是在搅动 着油茶罐里的松脂油,茶叶,结块的红糖……每当这时她会完全 彻底地沉浸在刘家宅子火塘边的那种火焰般的关系之中去,她不 断地为每个人端茶,她的脸被火焰烤得像红色的锅贴饼一样,她 的神态却那样安详,而腊梅婶呢,有时候竟然坐在火塘边裁剪土 布,那一匹匹土布把火塘环绕一圈,她除了织布缝衣之外,偶尔 会欠起身体,那个叫刘店路的小弟弟,他已经会走路了,然而他经常被腊梅婶子的土布绊倒在地上,他的哭声很尖锐,他一哭就 会让腊梅婶丢下怀中的土布朝他奔去,还有刘嫁女,她是自己的 小妹,她今年多大了,她应该有十二,或者十三岁了吧,那个到 豆腐巷端水豆腐的女孩现在已经不去端水豆腐了,她辍了学,她 不喜欢念书,她最近学会了骑马奔跑,她悄悄地告诉过刘漫路, 那是在巷子里。她骑马回来了,她对刘漫路说:“我们丽水镇从 来没有女孩子做赶马人,我要做第一个丽水镇的赶马人…… ”刘 漫路吃了一惊,他觉得刘嫁女真是太爱幻想了,丽水镇的历史上 根本没有出现过女人做赶马人的事,丽水镇的所有女人都严守规 则,不停地为男人生儿育女。现在,只有刘嫁女不在家,她经常 在一家人用餐时缺席,她又溜马去了,她在刘继路离开的这段日 子,悄然辍学,这一行为使母亲大怒,父亲无奈地摇头,因为她 在辍学的那一天便从马背上摔下来,幸好只伤了皮肉,没伤着骨 头,傍晚时,她回来了,她郑重宣布她已经辍学了,她永永远远 不进学堂念书了。现在,刘漫路从火塘边站起来,他不能再坐在 火塘边让自己回味刘家宅子中的一桩桩故事了,他要回到楼上 去,在离别之际他要写一封信留在卧房之中。在信中他写道:父 亲,母亲,腊梅婶等亲人,我已经离开了丽水镇,我带走了马厩 中的一匹黑马,我带走了母亲给我的全部零花钱,我带走了腊梅 婶子为我缝的三套布衣。我已去省城,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回来 与你们会面,请家人别找我,我一定会实现我的理想之后再回家 看你们。他吹灭了油灯,冥想着鸡鸣第一声时,那就是他出走的 时间,在冥想之中,鸡鸣第一声时,他赤着脚拎着行囊带着盘缠 从楼梯上下了楼,他穿过宅院中清冷的光线,当他拉开门栓时, 他的心砰砰跳动,他轻轻地,用一生中最轻的动作拉开了门栓, 没发出一点声音,当他的双脚跨出门槛时他像是在波浪之中游 动,他游动出小巷,穿越进马厩之中,他在黑暗之中悄然地在马厩之中辨别马的颜色,他的手轻轻地拂过了马儿的梦乡,那匹黑马被他寻找到了,他把套头罩在马头上,拉着绳子,谢天谢地, 似乎所有的马都正在梦乡之中沉睡,它们中没有任何一匹马发出 声音,他就这样拉开门栓,马跟着刘漫路踏上了行程,在那棵丽 水镇外的歪脖子树下面,他与周翔相遇了,两个人开始沿着那只 烟布口袋中的第一条路: 一条布满了鱼鳞般或者球果的果鳞似的 羊肠小道,脚走在上面发出异样的声响,宛如在那个拂晓使他们 寻找到了那些胼手胝足的陌生人弥留在路上的行踪,从而使他们 体味到了由那只烟布口袋中的秘密所照亮的路线是多么遥不可 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