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中长出的一棵树
皮肉的疼痛把何向阳的旅途变得缓慢起来了,在他的马帮队伍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头领何向阳的身 体上长出了一个瘤。他喜欢石榴树,他的宅院中生长着好几棵石 榴树,最先的时候,他从丽水镇的四方街上摸到了石榴树上的一 颗核,他把这颗核埋进了自家宅院之中的泥土之下, 一场春雨过 去之后,那颗核便长出了幼芽,又一次春雨过去之后那根幼芽便 长出了一棵石榴树,又一年过去之后,那棵石榴树开始开花结果 了,那是何向阳生命中看见过的最绚丽的花朵最饱满的果实,于 是,他把核又埋进了泥土中,那些果核依然长出了幼芽,长成了 树身,长出了花朵和果实。现在,他想着自己身体中的一颗瘤, 那也许就是一颗果实的核,尽管这是一颗有毒的核,他却已经把 它悄然地埋在了自己的身体中。现在他让自己的马帮伫立在澜沧 江河谷,灼热的太阳渐渐地融进了他的血液之中,他要做一件 事,他要让自己的意识和思维到达一个只有核生长的地方,他要 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颗核,他要让自己的身体通过那颗神秘之 核,长出一棵树来。灼热之风吹裂了他的嘴唇,他很想唱歌谣, 在所有丽水镇的赶马人当中,他是唱歌谣的能手,昔日每当丽水 镇的马帮在路途中疲惫、寂寞时,大家总想听到何向阳的歌谣, 于是,他会置身在他们之中,唱出置身在他们之外的悠远歌谣。 于是,他在灼热的澜沧江岸上唱出了这样的谣曲:“长在我身体 中的核呀,是葫芦的核,是山楂的核,是杏的核,是桃的核,是 李子的核,是绿苹果的核,是石榴的核,是我梦乡的核,我的路 啊,我的命啊,让那颗核在我身体中长出幼芽,长出大树,长出 果实,这就是我的命啊,我的路啊,我的梦啊…… ”当他这样唱 歌谣时,他身体中的疼痛似乎离开他的身体了,于是,他继续率 领着马队前进,在那个傍晚,他们刚想就地露宿,他的疼痛又开 始了,就在那天傍晚,他捂住疼痛区时看见了几个人骑着马,而 马帮故事中的土匪第一次袭击了何向阳的马队,他们蒙着黑土布 面纱,腰上、肩上到处是凶器,他们趁人们正在搭帐篷的时机盗走了10匹马、几驮丝绸,然后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踪影。何向阳 觉得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发生着,他捂住疼痛区,没有埋怨,他 的100匹马少了10匹,他的几驮丝绸不见了,他想起了刘继路, 然而山高路远,他不知道如何与刘继路联系,他知道马道上现在 出现了盗贼,他希望刘继路能够顺利前行。为此,他想赶路,他 想赶到前面去,他要告诉刘继路,过去的赶马道上只有蟒群,黑 鹰,大峡谷,雪豹,而现在,赶马道上出现了蒙着黑面纱的盗 贼。他让助手们收起了帐篷,他不准备在此地过夜了,他大声 说,“盗贼出现了!”要大家手执武器。在这一刻,他又一次忘记 了疼痛,他走在前面,他要把这种邪恶编成歌谣,他想在见到刘 继路之前把那首歌谣编得琅琅上口。“我们的天啊,天在眼前, 天在梦里,我就在我们生命之中,天左右着我们的命运,天看见 了我们的心, 一颗金子般的心啊要留神那些路上的妖魔;我们的 地啊,地在眼前,地在影子旁边,地就在脚下,地掌握着我们的 秘密,地引导我们的心, 一颗金子般的心啊要留神那些路上的妖 魔…… ”他唱着唱着已经离开了澜沧江流域,在进入青藏高原的 脊背上以后,他突然看见了一座隆起的墓地,他不知道泥土下埋 葬的是人还是马,他触摸着自己的疼痛区域,他已经把那颗核埋 了进去……现在他感受到了刘继路的马队的踪迹,他在干枯的草 地上发现了血迹,他伸出手去触摸到了血迹,放在舌尖上舔了 舔,他马上判断出这是马的血,他意识到刘继路的马帮队伍跟猛 兽曾发生了搏斗,而且那座隆起的新墓下面埋着的就是那匹马。 就在那天午后,何向阳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追赶上前面的马队,作 为丽水镇的马帮前辈,对丽水镇年轻的后辈,他突然升起一种光 荣的职责,他是看着刘继路长大的,在刘继路几次有限的马帮活 动之中,他似乎一直走在刘继路身边,他对那个初生的牛犊既关 爱又忧虑,他忘不了在十三栏杆坡上掩埋他父亲右腿时,刘继路的浑身在颤抖,他颤抖得就像一只刚出巢的小鸟。在何向阳眼里,18岁的刘继路依然是一个孩子,看到草地上的血迹,用舌 尖舔到了他们与猛兽搏斗的场景以后,他的心突然焦灼不安地想 追踪上刘继路的马帮队伍,所以,他决定把身体中长瘤的事儿, 全部忘记,把一颗核种在身体中变成幼芽和一棵树的想象也全部 忘记,他要让自己的身体浸濡在现实之中去,这现实就是两代赶 马人所面对的最残酷的场景。他的身体似乎在作飞行的状态,当 一个人忘记一切时,他就被自己所追赶的目标所笼罩。
而当何向阳在追赶的途中,刘继路已经让马帮队伍在青藏高 原的脊背线上搭起了一座帐篷,他想在此地等待何向阳,经过了 与雪豹的搏斗之后,他把那匹年轻的马埋葬在土里,那不是十三 栏杆坡道上的泥土,那是青藏高原上最冰凉的泥土,这是他赶马 道上第二次掘开泥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仍然是那样颤 抖,荒瘠的青藏高原脊背上寻找不到一棵苍松, 一棵献给已经离 世的马匹的青松,也寻找不到任何植物陪伴那座墓地,他只好将 墓地垒得很高,好让自己在今后漫长的旅程中老远就能看见它。 怀着把自己的足迹遍及青藏高原马帮道上的那种激情,他率领着 他的马队行走了一天之后,他回过头去看着冰凉的青藏高原的一 座座山峰,他想起了丽水镇的前辈赶马人何向阳,对他来说何向 阳既是他的前辈,也是他几次马帮生活中的恩师,因为在丽水镇 的那支马帮队伍之中,他最喜欢走在何向阳身边,贴着何向阳的 影子前进,他既可以倾听从荒凉之风中荡漾到耳边的歌谣,何向 阳的歌唱犹如早露和晚霞之中的树叶可以荡漾开他的疲惫,也可 以荡漾开一片迷茫的前方,走在何向阳的影子旁边,还可以感受 到何向阳除了旋律之外的声音,无论是何向阳的脚步声还是他说 话的声音,对刘继路来说都犹如是从一管芦杆中上升的箴语,贴 着何向阳的影子向前可以让他的灵魂变得一阵眩晕,也可以让他 寻访到灵魂想象不出来的那种境界。他回过头注视青藏高原的辽 阔脊背线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在等待着前辈的赶马人何向阳,他之所以用自己的灵魂在等待他,是因为他遇上了未曾意料 到的雪豹,他虽然率领马帮人击败了那群雪豹,然而在他身后有 另一支马队,那支马队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充满了挂念和思念,他 不希望何向阳的马队与那群雪豹再次相遇;他之所以用自己的灵 魂在等待何向阳,是因为他意识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虚无从辽 阔无边的青藏高原的脊背线上犹如弦弓一样演奏着,他想在此刻 听见何向阳的歌谣,他想在歌谣之中寻找到灵魂深处的音符,只 有丽水镇的前辈赶马人何向阳的歌谣能让他的灵魂寻找到缀满音 符的青藏高原的脊背线,所以,他带领马帮弟兄们扎起了帐篷, 升起了篝火等待何向阳马队的降临。
在夜里,他们将兔子肉挂在火炉架上,火塘边煮起了锣锅 饭,这是丽水镇的赶马人独特的烹制法,将一只锣锅放在火塘 边,里面放上大米和水,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那锅饭就熟了,并 且芬芳甘甜,他们还将丽水镇的油茶罐搅了起来,油茶香十里, 不知道走在路上的何向阳有没有嗅到香味,有没有感受到锣锅饭 的香味……刘继路坐在篝火旁一直目视着深黑的夜色,他深信何 向阳会在今夜抵达篝火旁。为此,他守着不眠的夜,全神贯注地 守着篝火倾听着远方荡漾而来的脚步声。何向阳的马队马不停 蹄,终于在青藏高原的脊背线闪烁着银色透明的下半夜时进人了 刘继路的篝火旁边。两支马队奇迹般地相遇,在寒风凛冽的时 刻,验证了丽水镇的前辈赶马人何向阳那首歌谣的命运:“我的 心啊,如果像一条羊肠马道一样在炭火和万物中搏动,那就是我 的命啊,我的命也是兄弟的命,我的心啊,如果在一条羊肠马道 上来到了你面前,那就是我们的命啊,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 这首歌谣在长夜里的篝火旁边吟唱。就在何向阳抵达篝火旁的那 一刹那,他身体中的那颗瘤突然开始疼痛起来,刘继路给他端来 油茶,把锣锅饭放在他面前,他呷了一口油茶,用手轻轻地触摸 了一下那颗瘤,他经常在松弛下来的时刻,这通常是他伫立或者不再用两条腿行走的时刻,这也通常是他不再为路途尽头的黑夜 所困扰的时刻,不再为另一个幻觉,比如澜沧江岸上的兀鹰,再 比如,青藏高原的辽阔脊背线使他似乎触摸到了万物的面貌,而 万物皆水,来自正在凝固的冰山和正在融化的雪山,现在,此 刻,他呷着油茶,薄晨时分,他的身体有如命运突然舒畅地伸了 一个懒腰,而他,在这样的时刻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用手伸进腹 部,他要检验他身上的那颗瘤有没有长大。
而在旁边,刘继路终于睡着了,他全神贯注地守着篝火,终 于迎来了他为之等待的丽水镇的马帮前辈,刘继路看到了何向阳 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与何向阳的眼神相接触,他似乎 就已经听见了那一首首来自何向阳内心的歌谣,那一首首歌谣隐 藏在他们命运的星宿和荆棘之中,隐藏在青藏高原无常的色彩之 中,简言之,只要何向阳来到了身边,就证明那一首首谣曲已经 唱了起来,荡漾在他的耳朵旁边,因而,这也是刘继路最为舒畅 和欣慰的时刻,当何向阳喝着油茶时,刘继路看着青藏高原的夜 开始进入了梦乡。这是刘继路最深沉的一次睡眠,当他醒来时, 阳光已经再一次变幻出青藏高原无穷的色彩,山冈上的脊背似乎 已经被露水沐浴过,如果没有天堂存在的话,这就是他所看见过 的天堂,在这个世界惟一的语言就是明净,那语言似乎让他的身 体既可以匍匐,也可以行走,他要在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带领自 己的马帮队伍踽踽前行,这是丽水镇的一支支赶马队伍历尽一切 沧桑之后绵延在他身上的一种命运,为此,在这个晶莹的空间 里,他开始匍匐之后又醒来了,他把睡眠的姿态完成之后,寒意 和晶莹的地平线带来了新的忧虑和歌谣,在阳光酒在马背上时, 他听见了何向阳的歌谣,在他的血液中交织着一种奔腾的激情, 这是歌谣在夜间、在白昼,在喜悦、疲惫,在袭来的睡意和惊喜 的滋味之中给予他的力量。丽水镇的两支马队就这样又重叠在青 藏高原的脊背线上,他们涵盖了过去、现在及未来的一切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