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母马的分娩期或与一群雪豹相遇
夕阳中的一匹母马进入了它的分娩期，这一点刘继路早已准 备好了，在丽水镇的马厩中挑选马匹时，那匹枣红色的母马已经 进入了怀孕的后期，他久久地注视着那匹枣红色母马，久久地与 它的目光对视着，他似乎在问自己同时也在问那匹母马：我应该 留下你，还是应该带走你?那匹枣红色母马突然发出一阵啸声， 啸声之后那匹母马突然匍匐在刘继路的膝前，刘继路不由自主地 伸出双手，那匹枣红色母马温顺地看着刘继路，似乎在恳请他带 上它上路。就这样，刘继路决定带上枣红色母马上路了，之前， 他亲自为母马准备着磨细的包谷面，磨细的荞粉，磨细的蚕豆 粉，他还为母马的分娩期准备好了几捆柔软的稻草，好让母马在 途中的分娩室铺上草被。但他没有预测到母马的分娩期来得如此 之快，这是澜沧江的一个夕阳西沉的时刻，母马突然发出了分娩 前夕的啸声，这啸声之下是母马疼痛的扬蹄之声，刘继路穿过马 群来到母马身边，凭着直感他已经意识到这匹枣红色马已经到了 分娩时刻，他嘱咐助手尽快寻找一个安定之地，助手们在澜沧江 岸边发现了一座洞穴，里面有石头垒起的火塘，证明洞穴中曾经 有人居住过，他们将母马带进了洞穴，将稻草铺在地上，在那个 夕阳已经落进澜沧江涡潮中的时刻， 一匹枣红色的怀孕母马，经 历了漫长的道路，竟然在它那一声声的啸声之中开始了分娩，洞 穴中燃起了柴禾，在焰火之中， 一头枣红色小马驹就这样出生在 澜沧江的洞穴深处，它的生命落在了从丽水镇带来的那层柔软的稻草上。而刘继路却是整个分娩过程中的“接生婆”,他亲自主 持了一场分娩，他目睹了一匹母马像祖先留下来的一个传说。 一 匹血淋淋的枣红色马驹落在稻草上时，刘继路不顾一切地抱起了 它，助手们从羊皮口袋中取出饲料调成糊放在小马驹嘴边，刘继 路伸出手去将一团玉米糊捏成了粑粑亲自喂到那匹小马驹嘴里， 小马驹的咀嚼声犹如澜沧江峡谷中最轻柔的音乐弥散在他的心 间，这空间犹如峡谷那样深邃莫测，那天晚上，他就睡在那匹小 马驹旁边，他头枕着一块岩石，夜里，那匹出生不久的小马驹不 时发出细小的声音，等他醒来后，他发现小马驹已经躺在那匹母 马的怀抱睡着了。他给了分娩后的母马两天的休整时间，在这两 天时间里，小马驹已经可以离开母马的怀抱，它胆怯地奔向洞 口，探出头去看看深远的蓝天，倾听着咆啸的澜沧江水，它试图 雀跃出去，奔出洞穴之外，它似乎已经预感到它的命运即将从澜 沧江的洞口开始，在它出生的地方，也是它出发的地方，赶马人 刘继路让它的身体终于在第三天的凌晨雀跃出了洞口。枣红色的 母马自此完成了它在澜沧江洞穴中的分娩期，跟上了出发的队 伍，它不时地环顾着它刚出生的小马驹，它的母性的目光始终笼 罩着那匹颤悠悠地开始行走的枣红色小马驹。就这样，年轻的赶 马人刘继路的队伍中增加了最年轻的幼仔马，它那胆怯的目光到 处游移，仿佛想寻找到它生命中的一个答案，它仿佛也在追问， 我们去哪里?一匹母马的分娩期结束以后的那个中午，他们的马 帮队伍正坐在路上休息，马匹在咀嚼饲料，赶马人则吞咽着已经 干裂了的玉米饼，就在刘继路抬起头来时，他看见了另一支马帮 队伍，他看见了何向阳的马队，就在他的母马度着分娩期的日 子，何向阳已经跟上了他们的队伍。刘继路站起来，他没有想到 在度过澜沧江的边缘地带竟然与何向阳的马队相遇，他的双眼噙 满了澜沧江沿岸的那种荒凉，他把那匹小马驹抱在怀中让何向阳 看，他并不知道何向阳身体中长出了一个瘤，在他心目中，何向阳是他的赶马前辈，是他最敬重的赶马人，当何向阳看着刘继路 怀中的那匹刚刚分娩不久的小马驹时，他的目光中似乎长出了青 草，而那些青草变得潮湿，刘继路从未看见过赶马人何向阳的目 光变得如此地柔和，他怀着执著的爱，在那一刹那，他对这匹刚 刚出生后不久的小马驹的爱第一次让他忘记了那匹消失在十三栏 杆坡的马驹子给他留下的迷惘和伤痛，本来他想告诉何向阳，他 已经重新找回来了那匹丢失在十三栏杆坡的小马驹，但何向阳从 怀中接过了那匹小马驹举在空中又放在地上，何向阳告诉他说： “出生在赶马路上的小马驹会永远忠诚你。”这句话使他在一刹那 间寻找到了爱的慰藉，何向阳说：“你走吧，我们要保持一段距 离…… ”何向阳这样做的理由是想独自承受那只瘤在他身体中生 长的速度，除他之外，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身体中长出了一个 瘤，要保持这个秘密，惟一的办法就是制造距离。刘继路以为何 向阳累了，想在此休息，他年轻的心灵根本无法想象在何向阳的 身体中已经长出了一个瘤，他离开了何向阳，他从带着马队出发 时就始终不渝地培养自己的独立精神，他不想让自己的感情依附 于他的前辈何向阳，当何向阳催促他先走时，他怀着崇敬离开了 何向阳的马队，当他转过身来时他看见了何向阳背靠在一块澜沧 江的岩石上，他怎么会想象得到何向阳身体中长出的那颗瘤已经 让昔日的何向阳失去了内心最高亢的酒歌，疼痛一阵又一阵袭 来，使何向阳不得不依倚在澜沧江的一块岩石上，他目送着年轻 赶马人刘继路的影子，马匹、套索以及那匹刚出生的小马驹，而 他呢不得不驻足此地，独自忍受那颗瘤在生长中扩散出来的疼 痛。刘继路走了，他的年轻马队在那天上午完成了澜沧江流域的 羊肠小道，已进入青藏高原，放眼眺望，寂静之中的山脉，终年 不化的冰雪，风开始变得寒冷起来之后，刘继路不时地回头看一 看那头小马驹，枣红色的小马驹已经怀着与大众相融合的精神， 它那稚气的目光不时流露出期待，而道路是如此漫长，当寒风迎着人的身体、马匹的身体吹拂而来时，他们所面对的是寒冷，雪 豹，所以，他们的人群必须分开，每个人手里都扬着长鞭，如果 雪豹袭击而来，他们会挥舞长鞭，会用武器与雪豹搏击，10位 年轻的助手分散开来，而刘继路则走在前面，在他有限的马帮生 涯之中，他从未遇过雪豹，然而，父亲曾经告诉过他，青藏高原 的雪豹有着风暴般的力量，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他心灵深处，当 他准备那支年轻的马队时，首先筹备的是武器以及掌握这些武器 的能力，为此刘继路也为每个人准备了一根鞭子，这鞭子长约三 米，可以鞭击离你很近又离你很远的猛兽和敌人，为此，他把年 轻的助手们带到雪山顶上，那里有一片空旷的草地成为了他们的 训练场，他们挥舞长鞭抽打山冈上的石头，山冈上的岩层，也抽 打各自的影子，刘继路从未遇过雪豹，却时常梦见雪豹身上的玫 瑰色斑纹，那些漂亮的斑纹在梦中出现意味着他总有一天要面对 它们，所以，完成澜沧江流域的旅程之后就进入了青藏高原的无 人区，道路变得开阔起来，寒风凛冽地吹拂而来，刘继路让每个 助手紧握着鞭子，他有一种预感：梦中出现过的那群有着玫瑰色 斑纹皮毛的雪豹就要在他的世界之中出现。起伏的山冈寂静得可 怕，马蹄声落下又扬起，扬起又落下去，刘继路一直保持着警 惕，他开始竖起了耳朵倾听，在马蹄之声中倾听着寒风呼啸，在 寒风呼啸中倾听着异样的声音，似乎一切都是以蹄声和寒风呼啸 声为其声音的组合，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马帮队 伍开始攀越起伏的群山，海拔在前行之中几近于天庭的花园，然 而，到处是灰朦朦的景象，连一朵雪莲花也无法看见，除了令人 窒息的海拔在上升之外，有一种强劲的声音突如其来了，刘继路 大声说道：雪豹，雪豹来了。他并没有看见真的雪豹，他在听见 强劲的声音从寒风呼啸中突如而来时， 一声令下，使每个人攥紧 的鞭子开始进行追索。青藏高原脊背上的雪豹确实向丽水镇最为 年轻的一支马帮队伍袭来。这就是那群在赶马人刘继路一波三折的梦境深处出现的使他血液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的雪豹吗?它们栖 居于广袤的青藏高原并没有松懈过自己追逐猎物的精神，它们突 然看见了漆黑的猎物，红色的猎物，枣红色的猎物，雪白的猎 物，蓝色的猎物，它们当然会携带自己强劲的力量做一个捕猎 者，这就是刘继路梦见过的皮毛，犹如丽水镇山冈上那野玫瑰的 花行，它们突如其来，踏着青藏高原的脊背，就在它们强劲的力 量出入于赶马人的目光之下时，年轻的赶马人挥舞出了他们手中 的长鞭，鞭及到了雪豹的身体，不知道是谁给予了赶马人的鞭子 的力量，总之，在那个灰朦朦的青藏高原的脊背上，他们挥舞着 鞭子演绎出了与雪豹搏击的一幅图像，当然，有一头雪豹在鞭子 下面潜进了马群之中，咬伤了一匹马的脖颈，那匹马迅速死去， 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搏击之后， 一群雪豹开始掉转了方向，它 们大约是被赶马人的鞭子抽痛了皮肉和灵魂，它们再也无法忍受 赶马人的鞭子产生的旋律的疼痛，它们掉转方向，向着青藏高原 的脊背线仓惶奔逃，在几分钟内，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踪影。赶马 人站在他们每个人的位置上，在他们的脚跳动的地方留下了一阵 搏击之后的梦魇，他们大口地呼吸着，每个人似乎都怒发冲冠， 每个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手 中的长鞭终于击败了一群嗜血的利爪，像所有的赶马人一样，他 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们的境界此刻达到了疯狂的地步，而这 疯狂似乎使他们全身燃烧起来，再也感受不到青藏高原的凛冽寒 风，直到刘继路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了起来，10名年轻助手现 在变成了真正的赶马人和他们的头领刘继路继续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