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马人的酒城
丽水镇的老赶马人何向阳终于带领他自己的马队进入了他心 中的酒城。何向阳的父亲是一位有种种传说的前辈赶马人，在很 早以前，他就参加了澜沧江的凿路工程，所以，他父亲既是一名 石匠，也是一名赶马人，传说之中他父亲有三次几乎被古道上的 猛兽吞吃进肚子，第一次他遭遇到一只金黄色的老虎，他避开老 虎吞噬的办法是攀上一棵松树，他在那棵树上躲了一夜一天，由 此活着回到了马队；第二次他遭遇的猛兽是一头棕熊，他回避棕 熊袭击的方式是躺在地上装死，那只棕熊到他身边嗅了嗅，他屏 住呼吸，逃过了棕熊的血盆大嘴；第三次他遭遇到的是一群狼， 那是午夜，他点起了篝火，敲起了铜锣鼓，使群狼仓惶逃走。然 而，他父亲仍然死于马帮之道，当他父亲的身体从澜沧江黑夜中 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消失时，年仅14岁的赶马人何向阳以为父亲 就在身后，他也许是体力不支落伍了，然而，当他们几天以后仍 然沿着澜沧江峡谷行走时，他们看见了岸上父亲的僵身，很难想 象父亲是怎样消失在羊肠小道上的，他被劫运带走了，他被恶魔 之手抓走了，变成了澜沧江峡谷中的一具僵尸，14岁的赶马人 把父亲埋在了澜沧江的岸边，从此以后就没有再离开过马队，因 为马队就是他的灵魂，除了马队，他在丽水镇再也没有亲人了。 他始终坚定不移地做一个赶马人，他没有婚姻，也没有子嗣， 一 直都在赶马人的生活中消耗着大半辈子，如今他已经是丽水镇的 长老，虽然他只有58岁，人们却已经把他当作赶马前辈了，就 在一次漫长的休整期之中，他发现自己胸口长了一个瘤，那是一 次无意识之中的发现，他站在自家的宅院之中，他有一幢大宅 院，里面既是马厩也是他生活之地，他的马匹年龄都偏大，许多马已经有30多年的年龄了，更多的是20多岁，他养了好几个马 馆，他的生命离不开马，而他竟然是在马的影子中感受到了腹部 的一阵疼痛，那是肝区，是一个人肝脏生活的地方，而他触摸到 了一个瘤，他肯定那是瘤，但他还是到了四方街的中医诊所，老 中医摸了摸腹部对他说：“何向阳啊，你该歇一歇了，你没有多 少时间了。”他正视着老中医的目光，没有惶惑，他能害怕一颗 从自己身体中长出的瘤吗?那颗瘤意味着什么呢?打从做一位赶 马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路上的日升或日落之中经历着各种各 样的死亡，除了死亡之外，同时还经历各种各样的疼痛，很多时 刻，他已经置身在死亡的魔爪前，只要那只残酷的魔爪轻轻地收 拢，他就会死去，然而他在看见自己的肉身化为腐尸时，却奇迹 般地又触摸到了遍及周身的体温，感受到了心跳及眼睛看到的羊 肠小道、崖顶的黑鹰，他死去过许多次，又回到了人间，又依然 带着马队在天堂和地狱之中跨越了时间，现在，难道他会害怕从 身体中长出的一颗瘤吗?他知道，那颗瘤就像有毒的仙人球一样 攀援到他体内，总有一天，那些毒液会弥漫进他血液、肠子之中 去，到那一天，他就会变成腐尸，然而，此刻，他触摸到了雪山 顶下的丽水镇，给予了他家园的丽水镇，在他的亲手触摸之中， 有了凝重的黄昏，从流畅的溪水中可以用舌尖品尝到古老的原 味，这一切都证明赶马人何向阳身上的那颗瘤还没有散发出毒 液，他仍能率领一支马队出发，为此，他告诫自己：在我体内的 那只毒瘤未让我躺下之前，我有的是时间，时间可以让我来到过 去的马道上，我有的是时间去经历十三栏杆坡的巨蟒，我有的是 时间再度一次篾溜筒，顺着澜沧江的绳索滑向彼岸。我决不会让 自己的身体就此腐烂， 一只成熟的果实只有在树梢上腐烂干枯才 会落入大地，而一个赶马人只有在路上才会寻找到消失自己生命 的好地方。就这样，当年轻的赶马人刘继路准备着那100多匹年 轻的马匹时，也正是何向阳在他宽敞的马宅院中站在阳光下面对100多匹马的时候，那是一个金色灿烂的午后，对丽水镇来说， 午后是日神真正进入丽水镇的时刻，日神的光辉降临到丽水镇， 犹如日神那深邃的镜子悬挂在丽水镇的灵魂前面。所以，当赶马 人何向阳把100多匹马吆喝出马厩时，100多匹马站在何向阳的 大宅院中犹如一支军队正在集训，何向阳仰起头来，他沉溺在午 后的时间里是为了沉溺于自己心灵的那一缕缕光芒，那心中的光 芒洒在了100多匹马的脊背上，无论是黑马，白马，枣红色马， 褐色马的身体的脊背线都洋溢在光芒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率领的 马帮队伍的全貌，有了这100多匹马，他就可以带着那颗肝脏区 生长的毒瘤再一次经历人生中动人心弦的马帮生活了。那个午 后，那100多匹30多岁、20多岁的马似乎已经听到了何向阳站 在何家大宅院中宣布的声音：我的100多匹马啊，让我率领你们 的灵魂和影子出发吧，我早已在我梦幻的午后阳光之中隐约看见 了你们和我的命运，我的100多匹马啊，你们已经在丽水镇的何 家马厩之中休整了春夏秋冬的时间，春给你们带来了嫩草，夏给 你们带来了暴雨，秋给你们带来凉爽的和风，冬给你们带来了雪 花和晶莹之世界；我的100多匹马啊，我的命运正是你们的命 运，现在，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赶马路上的饲料，我已经为你 们准备好了咀嚼的时刻，我的命运啊正是你们100多匹马的命运 ……在那个午后，整个丽水镇都在发出自己的命运的声音，在 100多种声音里弥漫着何向阳的声音，在100多种声音里，只有 何向阳的声音发自内心，没有被别人听见，然而，在那个金光灿 烂的午后时间里，何向阳的100多匹马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 100多匹马全都在阳光下扬起了尾巴，并且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全在响应何向阳的声音，那些马尾巴扬起的声音将使 赶马人何向阳心中复杂的羊肠小道变成一种贯穿在命运之途中的 最隐秘的快乐。也许是他们心中的神安排了这样的命运：当年轻的赶马人刘继路把100多匹马率领着踏上丽水镇的石板小路时，也正是何向阳率领他的100多匹马出发的时刻，他们在内心深处 那无限深远的声音中发现了时间，出发的时间，不可思议的是刘 继路的年轻马队在前，何向阳的马队在后，而何向阳在之前并不 知道刘继路的马队已经走在前面，把一个又一个西沉的太阳迎接 送走之后，有人在路上告诉他，刘继路已经率领他的年轻马队走 在十三栏杆坡前面去了，直到那一时刻，他才意识到丽水镇的赶 马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丽水镇的赶马人永远后继有人，当他在 西沉的太阳中看着一条朦胧的羊肠小道时，他意识到了那个少年 赶马人已经在喜悦、疲惫之中，在猛然袭来的灾难之中跃过了赶 马人的地平线，那个在十三栏杆坡上埋葬父亲的右腿时，浑身抽 搐的少年已经寻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内心的勇气和在梦中滑行的 那种不分昼夜而前行的命运的机缘，所以，赶马人何向阳来到十 三栏杆坡上看到了他亲手移植而来的那棵小松树，他用手指触到 了潮湿的泥土，他便知道刘继路为这棵树刚刚浇过水，于是，他 得到了一种欣慰，又寻找到了自己一生所执着的道路，他勇猛地 与十三栏杆坡上的巨蟒搏击，带领他的马队度过了十三栏杆坡。 那个黄昏，他来到了他心中的酒城，草原上的石头城。当弯月已 经下沉时他还坐在酒馆中大碗喝酒，在这里，来自好几条道路又 汇集到石头城的百分之九十都是赶马人，除了赶马人外还有商 人，那些商人常年住在石头城里收购兽皮和中药材。当弯月下沉 时，何向阳已经酩酊大醉了，而他旁边坐着另一个收购兽皮的商 人，此刻，他正坐在兽皮商人的对面大碗喝酒，而何向阳的助手 们在他酩酊大醉之前已经全部倒下，他们倒在了酒桶前，这是马 帮人喝酒的天堂，何向阳隐隐感觉到了那些强劲有力的酒精正渗 透进他的肝脏地区，那只瘤正在酒精的渗人中发出阵阵疼痛，他 用手抵住那只瘤，他暗忖道：“痛吧，痛吧，让所有的疼痛来临 吧。”那天晚上，赶马人就躺在一只酒桶中间睡了过去，他的身 旁四处是倾倒的酒桶，圆形的酒桶挡住了从大草原上吹来的寒流，使他的梦乡呈现出了纠缠于赶马道上的那些弯曲中的羊肠小 道。当他从四周的酒桶中爬起来的那个早晨，日神的光芒已经为 他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