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岸边的相遇
澜沧江是一条只有鹰飞翔的江,在赶马人未出现在澜沧江之 前,到处是鹰繁衍生息的巢地,黑色的鹰群穿越在澜沧江沿岸陡 峭的石灰岩石壁上,当然,在澜沧江的鹰群之中偶尔也会有红色 或灰色的鹰,无人能数得清澜沧江到底有多少种鹰,到底有多少 只鹰,它们在荒凉的石崖上靠着自己的野心蓬勃繁殖生命,它们 天性勇猛,适宜在荒凉无人的地方展开翅膀生存。然而,有一天 赶马人来了,从滇西北的不同方向闯入了它们的荒凉世界,最早 出现在澜沧江岸上的那支马队既没有路,也没有搏击的技巧,他 们刚走到澜沧江岸上想从岩石中上路,他们人少,却忽视了在澜 沧江岸上的石灰岩上生息了无数时光的鹰的家族,他们忽视了澜 沧江的鹰群捕捉猎物时的群体力量,在不多的时间里,他们几十 个人全部被从空中飞扑下来的黑色鹰群分解了肢体,鲜红的血液 顺着石灰岩流动,无人能够幸运地活下来,连马一起成为澜沧江 的鹰群的猎物。然而,仍然有第二支马队从石灰岩上跃人了澜沧 江,这支马队准备好了铜锣鼓高亢的声音,准备好了尖锐的矛挥 舞于空中,准备好了柴禾燃烧在澜沧江的夜晚,准备好了群体的 力量,那是一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近两百多人的马队,马队 中有石匠,为了做一个赶马人,许许多多赶马人不得不在家乡去 研习石匠的手艺,因为做一个赶马人意味着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 出羊肠小道。赶马人大多数都拜当地的石匠为师,当然,后一代的赶马人中已经没有人具有石匠的技艺了,因为后一辈的赶马人 已经在前辈的赶马人开辟好的马路上前行。而澜沧江岸上出现的 那支赶马人队伍驻足在澜沧江沿岸,他们在夜里燃起篝火,白天 在灼热的太阳下开辟着石崖上的羊肠小道,有许多赶马人的身体 在不留神之中就掉进了汹涌的澜沧江涡流之中去,被巨浪卷走, 再也看不见踪影了,然而,更多的幸存者依然执著地开辟着赶马 人前行的羊肠小道,他们用绳子固定在石灰岩上,赶马人的身体 在黑色的鹰群下面变成了庞然大物,它们在高空中飞翔却不敢下 崖层,因为连鹰群也感受到了赶马人是神秘的,是不可以轻易战 胜的。就这样,那支传说中的马队开辟出了澜沧江的道路。现 在,澜沧江岸上出现了一支年轻的马队,18岁的刘继路在进入 澜沧江时又一次想起了父亲给他讲述的澜沦江的故事,在进入澜 沧江之前,他已经率领他的马队穿越了危机四伏的十三栏杆坡上 巨蟒的袭击,他永远不能忘记把父亲的那条右腿埋葬在十三栏杆 坡上的情景,所以,他寻找到了那个地方,经历着雨季,秋季, 春季的十三栏杆坡上有一座隆起的地方,上面长着一棵小松树, 那是何向阳临走时栽下的一棵小松树,如今,它活了下来,并已 经在埋葬父亲右腿的地方扎下了根,有一天它会长成参天大树, 而父亲的腿将永永远远在松枝的覆盖下休息,再也不会疼痛了。 刘继路给那棵小松树浇上了水,那是他从丽水镇带来的雪山水, 那是丽水镇生生息息饮用的水,丽水镇的水是如此地柔软,又是 那么清澈,临走之前,赶马人都要用皮囊带上丽水镇的水。有一 种传说,也是丽水镇赶马人的故事,在前辈的赶马人中有两个人 赶着马出了门,两个人的皮囊之中都装满了丽水镇的雪水,因为 两个赶马人都知道丽水镇的雪水是环绕在心灵之中的流水,如果 流水不息,那么就能返回故乡,然而,在一次与猛兽的搏斗之 中, 一个赶马人的皮囊突然被他自己的刀尖刺破了,另一个人的 皮囊却完好无损,结果那个在搏斗中用刀尖刺破了皮囊的赶马人在路途中染上了瘟疫,死在异乡,而那个拥有自己皮囊的赶马人 顺利地回到了丽水镇。现在,我们来看看刘继路的那只蓄水的皮 囊,它始终挂在马驮上,从第一次做赶马人起,父亲就庄重地告 诉他说:“你如果能带着丽水镇的水经历千难万险,最后又能带 着那只皮囊中的水回到丽水镇,那么,你就是一个拥有丽水镇的 流水不息的赶马人,那么你就是一个活着抵达故乡的赶马人,记 住,在任何地方,除了保护你自己的灵魂之外,也要保护马背上 的那只皮囊,没有它,你就会没有力气返回丽水镇。”他记住了 这些话,并为自己的年轻的马帮队伍的每个人配制好了崭新的皮 囊,而他自己带了两只皮囊, 一只皮囊中的水伴随他的全部旅途 而另一只皮囊中的水是为了去浇灌那棵移植到那座隆起来的土丘 上的小松树。刘继路就这样从十三栏杆坡走到了荒凉的澜沧江峡 谷,他看见了在空中盘旋起来的鹰群,他想起了前辈赶马人的箴 言:当你进人澜沧江时,你的最大敌人就是黑鹰的翅膀,对付它 的办法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为此,他带着自己的马队在荒凉的 澜沧江峡谷中前行,突然,他在抬头的一刹那间,看见了一个 人。他看见了那个高鼻梁、金色头发的传教士,直到如今,他仍 然弄不清楚传教士是什么,他沿着荒凉的澜沧江峡谷来干什么, 然而,他的目光与传教士的目光相遇了,传教士正朝他走来,他 那蔚蓝色的眼睛看了看刘继路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马帮说:“你这 么年轻,这是你的马帮队伍吗?”刘继路很奇怪,他竟然会讲汉 语,他点点头,传教士指了指不远处的山顶说:“我就在上面, 盖教堂,你知道教堂是什么吗?教堂是上帝住的地方…… ”刘继 路抬起头来,他果然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座石灰岩山顶,他惊愕地 看着传教士,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他不明白传教士说的话, 他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是谁,他更不明白,传教士为什么要在这 荒凉的石灰岩顶上盖教堂,传教士把手放在胸口说:“每个人都 必须有一座教堂,它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在这短促的相遇里,他看到了传教士深邃的双眼流露出一种他旅途中很少见到的炽 热,他在这双深邃的眼睛中看见了一座山顶上正在修建的房屋, 许多石匠正在山顶上凿石,而那个传教士把那座房屋称为教堂, 他心灵中的教堂, 一只鹰飞在头顶,并不想捕猎他们,澜沧江上 的鹰群似乎已经领教过进入澜沧江峡谷的赶马人的力量,它飞在 空中只是为了伴奏,从它们黑色双翅之下拍击出的声音可以让进 入澜沧江峡谷的每一个人意识到一切纷纭事物和前景的不可知的 美妙,以及不可知的恐怖和危险。传教士离开了,刘继路继续朝 前走去,然而,他不时地回过头来,将视线驰骋起来之后他就将 目光越过马群看到了传教士瘦削的背影,而当他仰起头来朝着山 顶上的岩层看去时,已经看见了那座教堂的地基,从石匠们手中 凿出的石块呈四方形深嵌在底部,而在上空是澜沧江蔚蓝色的天 空,在这条大峡谷,似乎永远没有乌云弥漫,也没有暴雨倾注而 下, 一切都干燥得失去了弹性, 一切都燠热得如火焰喷发,然 而,那个法国传教士竟然选择了澜沧江来建筑他的教堂,这是为 什么呢?刘继路弄不清楚这一切,他弄不清楚传教士为什么沿着 澜沧江来到了这石灰岩上,然而,这次相遇使他的心灵仿佛触到 了澜沧江峡谷中的火焰,使他的心灵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在那 个傍晚,他突然决定在澜沧江峡谷过夜。
篝火升起之后他才意识到他之所以留在澜沧江边过夜是因为 那位法国传教士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那位传教士的存在是他 心头突然升起的一个谜,18岁的丽水镇赶马人由衷地想解开那 个谜,所以,当篝火升起以后,他就悄然地离开了,他独自一人 在月夜之后往崖顶上攀援着,通往崖顶的道路是那么艰险曲折, 这使他内心的那个谜也变得更加深沉和复杂起来,荆棘划破了脚 踝之后他才到达了崖顶,石匠们正坐在篝火旁用餐,每个石匠手 里都握着一只包谷粑粑, 一边咀嚼一边说笑,那位传教士在哪里 呢?一位石匠告诉刘继路说传教士到澜沧江边的村里为村民看病去了,“传教士会看病?”“传教士有一只药箱,里面装满了从未 见过的白色药粒,他告诉我们,那是西药……传教士还治好过我 的咳嗽病呢!”那位年轻的石匠告诉刘继路,这使得刘继路心中 的那个谜变得更加柔和而亲切了,他站在崖顶上往山下看去,漆 黑的澜沧江峡谷深不可测,看不见通往峡谷岩上的任何一座村庄 的道路,当然也无法看见那位传教士的影子,刘继路坐在石基 上,他似乎想以此来感受那位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的某种理想, 然而他感受到的是澜沧江峡谷的深远和火焰般的寂寞,他难以想 象在这崖顶上升起一座教堂,难道传教士想在此度过一生,看上 去那位传教士40岁左右,跟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到了半夜,传 教士终于回来了,围坐在篝火旁的石匠们已经躺进他们的毛毡之 中去,他们睡在篝火旁边,像睡在天堂里那样舒适,那甘甜的梦 乡使石匠们会发出不同的呓语,传教士从崖顶上走来时,借着月 光让刘继路看到了他身上背着的药箱,那只枣红色的药箱似乎很 沉重,传教士看见了赶马人刘继路,他向刘继路点点头,然后坐 在石基上,他气喘吁吁地告诉刘继路,当他赶到那村庄时,那个 病人已经死了,他告诉刘继路: “那村人已经去见上帝了,阿 门!”刘继路在夜色之中看着传教士,他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 他能够感受到一位住在澜沧江边的村人死了,传教士没有来得及 救治村人,传教士陷入了沉默之中,他说他困了,然后抱了一床 毛毡睡在石匠旁边,传教士确实困了,没几分钟,刘继路就听见 了他的呼吸之声。刘继路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困了,他沿着山崖之 路重新回到了马帮队伍中的篝火旁边,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 为自己并没有解开那个法国传教士的存在之谜而失眠。第二天凌 晨,当黑鹰在澜沧江峡谷中拍击着翅翼之声时,刘继路已经带着 他年轻的马帮队伍出发了。